那一瞬间,萧寒有些不敢相信。他从白璐手中接过几乎已经晕迷的母亲,只感觉接住了什么轻飘飘的东西。母亲轻得好似一片树叶,飘落在他怀中。小时候,他总是仰着头看着母亲,看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母亲,露出一副倔强的神情。而现在……母亲躺在自己怀里,像一个孩子……
他眼前有些恍惚,眼见着白璐打电话叫救护车,医护人员来了,从自己手里接过母亲,将老人抬上担架,送上车……他呆立原地,张开自己的双手,看着眼前这双同样已经苍老的、皱纹密布的手,他有些搞不懂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刚才做了什么让母亲变成那样了?他只不过是和母亲稍微争执了一下,稍微多说了几句话,错不在他……母亲上一秒明明还那么精神……
如果不是白璐叫他,萧寒还会继续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不知道跟着一起医院。救护车?去医院?他只不过是和母亲说了几句话而已,至于这样吗?萧寒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指尖,大拇指的指尖几乎被掐出血痕。
另一边,萧琦刚才在电话里隐约听到有人在争执,五内如焚,于是不顾旁人的眼光,一直重复地对手机喊着:“喂?喂?到底怎么了?”
有对抱着婴儿的夫妇,实在看不过去,丈夫便过来拍萧琦的肩:“同学,车一会儿就到站,你下车再打电话行吗?孩子睡觉呢。”
有一位30岁左右的青年,大约是要去萧琦的家乡出差的,一路正觉无聊,于是便想拿萧琦来消遣,他含笑地凑过来道:“哎,我跟你说,信号不好,你再‘喂’也是白搭。”
一个中年阿姨——刚刚一路听萧琦和他伯伯打电话——此时十分关心地对萧琦说:“小伙子,你应该去信号好的地方打电话,这里不行的。手机都有信号的,你看,这就是信号标志,信号不好就接不通……”
萧琦忽然回过神来,原来自己刚才竟然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全神贯注地听着电话那头的动静,竟忘记了还能挂了电话给白璐打去。他挂断电话抬起头,周围有不少人正偷偷打量着他,还有人窸窸窣窣地议论。
就算被人当成白痴又怎样!萧琦还是拨通了白璐的电话……
“喂……?”
电话刚一接通,萧琦的问话就被白璐带着哭腔的叙述打断。从他说出“喂”这个字到挂断电话,他全程没说一个字。他的举动几乎让周围的人以为,这个长相英俊漂亮的男孩脑子有点不正常……
挂断电话,萧琦的眼圈红了。
医院抢救室门口。
“谁是病人家属?”“请在这里签字……”“请您去缴费……”
萧寒恍恍惚惚,他看见“抢救”两个字被点亮了,许多医生护士围着他说着说那,一会儿叫他签字,一会儿叫他缴费。呵呵,他已经欠了那么多债务,此时还要缴费?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挪动身子,取钱,交钱,回到抢救室门口……
记忆中,那天也是这样的。
他那个从小谁人见了都说“长得真可爱”,长大后又被所有人夸赞“长得真精神”的漂亮的弟弟,他那个不求上进,没有正经工作,却三天两头勾搭各种女孩的能干的弟弟,他那个父母从小捧在手心里,夺走了自己一切关注和爱的聪明的弟弟……那天,他被人推进抢救室。他站在一旁,只看了一眼——弟弟那张英俊标志的脸上尽是红色,满面土灰。医院消毒液的味道、血腥味混在在一起,染红的白色被单是那么刺眼,一大群人紧紧张张地围在弟弟身边……
父亲眉头紧皱、缄默不语,妹妹满面惊恐,缩成一团,而母亲……母亲做了一个令他一辈子难忘的举动,她竟然在这么多人面前,给医生跪下了。
他已不记得母亲说了什么,只记得母亲下跪的场面,还有她涕泪横流,哀求的样子。在手术室门口,在医院走廊的身处,他远远地看着……
在那以前,他记忆中的母亲从未轻易向人低过头。母亲总是那么强大,总是扬着头,让他觉得高不可攀。他在15、6岁的年纪,生出叛逆之心,不好好学习,整天和人在外面游荡厮混。一次晚归,母亲就是那样,扬着头,站在他面前。那时,他其实已经长得比母亲高,但却仍旧觉得母亲高高在上。他横着脖子,倔强地一言不发,心中发誓绝不认错。忽然,他看见母亲露出一种蔑视的眼神……
是的,母亲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他直到现在都忘不了那个眼神。也正因那个眼神,他发奋好好学习,只希望自己取得好成绩后母亲能对他另眼相待。当他把漂亮的成绩单拿到母亲面前时,母亲确实称赞了他,可是她的注意力还没在自己身上停留几分钟,就被弟弟吸引过去……弟弟总能有很多办法吸引母亲的注意。同样都是不好好学习,被老师打电话叫家长,对自己,母亲只是在电话里说自己工作很忙,让老师帮忙教育,对弟弟,她就心急火燎地跑去学校。同样都是和人在外面游荡厮混,母亲对他露出冷淡轻蔑的眼神,但竟教育了弟弟一整夜……
他上大学后,就变得极少回家,努力打工攒钱在外面租房生活,甚至有几年连春节都没回家看看。而弟弟刚好相反,大学毕业后还赖在家里,整日游手好闲。后来,竟然引得一个年轻的富家女孩和他私奔……
他努力工作,认真找对象,结婚,生子……弟弟与那富家女孩结婚几年后,竟又将女孩抛弃,转寻新欢。这些,他全都看在眼里。
弟弟那张英俊的脸再也没办法让任何女孩迷恋了,那天,他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再也无法睁开了……“抢救”的灯光灭了,母亲爆发出巨大的哀嚎……他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孩向抢救室门口跑去,那女孩腹部高高隆起,却不顾一切地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