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中就走到了这里。
淡淡的玉兰香气,随着跌落枝头的大片浅紫色的花瓣散开,大地回暖,空气中的热度正在升腾。冬天沉积的残枝败柳已经被风渐渐吹散,小草和树木都抽出新芽,春光撩拨着人心,令人兴奋,同时也引发人心的不安,尤其是对于那些刚刚经历伤痛和离别的人们,他们胸中拥裹着的悲伤和忧郁在这美丽的春色的映衬下显得有些讽刺,渐渐变得热闹的世界反而让他们觉得更加躁郁,消沉……
惊蛰,人心惶惶不安。
Iwish许愿池中还残留着片片枯叶,楚佳桃现在就在许愿池边,手轻轻拂过大理石台面,她的指尖触碰到一行金色的小字“Iwish”。午后明媚的阳光洒在许愿池边缘的台面上,照得这行小字更显灿烂——但在楚佳桃看来,这金色的光芒有些晃眼,就好像陈时宇一直以来给她的感觉那样:耀眼、灿烂、温暖,像太阳一样包容着自己,可自己却像春日便会融化的雪,太阳的付出和给予对她而言反而是致命的……
阿宇,我有话要对你说……
楚佳桃心中默念着这句话,她将要说的台词反复揣摩了几次,终于下定决心,拨出了陈时宇的号码。
楚佳桃有点儿希望这通电话和中午时那样没人接,但这个希望转瞬间便破灭了,陈时宇在一秒钟内就接起了电话,楚佳桃在顷刻间就听到了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柔,稍稍带一点急切。尽管楚佳桃这边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陈时宇那边却那样平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就像这周围肆意的春光……
阿宇,我有话要对你说……
这句话又在楚佳桃心中默念了一遍。
我不是一个好人,虽然我一直自以为自己坚守着善良,不愿意伤害别人,可是仔细想想,我在感情中的所作所为一直是那样自私,那样荒唐。一直以来,我只顾着自己的感觉,自己吃醋、自己纠结、自己瞒着陈时宇在心里偷偷思念萧琦,却仍旧享受着来自陈时宇那无微不至的温暖。一直以来,我总为自己的懦弱找着借口,实际上我不是不愿伤害别人,而是不愿伤害自己罢了……我利用了你,阿宇……
这些话在楚佳桃心中翻腾,实际却化作了很长、很长时间的沉默。
“小桃,你怎么了?我的手机快没电了,我先充会儿电再给你打过去好吗?就十分钟,不,五分钟就可以了。你在家里吗?需要我去找你吗?”面对楚佳桃的沉默,陈时宇虽然不安,但并没意识到楚佳桃会突然对他宣判。
“阿宇,我有话要对你说……”楚佳桃终于将这句话说出口。
因为楚佳桃的语气太过沉重,实在和她平日相去甚远,陈时宇也警觉并心慌起来,声音也低沉下来:“你说。”
“我……想和你分手。”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楚佳桃忽然明白了一个词——覆水难收。
电话那头一阵沉寂,唯有陈时宇深重的呼吸声证明他还在那里。
这沉寂让楚佳桃确认陈时宇听到了,她真的说出口了——她做到了!她终于深刻反省了自己的错误,并付出了时间去修正这个错误,她终于在萧琦和陈时宇之间做出一个决断了,她终于可以不被人指责,也不被自己的良心责备了……
可是,楚佳桃却没有感受到这成功的喜悦和原以为会有的释然解脱,这感觉就像将心中49%的爱恋生生割舍,连皮带肉,直接撕开……楚佳桃觉得她的头开始嗡嗡响,有类似大锤似的东西在她的心口猛地一敲,一片阳光迅速变成阴影,她竟然有一种想吐的感觉。
她再也不能回头了,可是,她割舍掉的真的是49%吗,万一是51%怎么办?那个时候,楚佳桃觉得自己切身体会到的痛已经超过了100%,可是与此同时,她心中一直有一个清晰而坚定的方向,那便是她之所以作出这一切的理由。
“……为什么?”长久的沉默后,电话那头的陈时宇说出了一句失恋者常见的对白。他已经没有力量去解释他这句“为什么”究竟是想询问什么事。是为什么和他说分手?还是为什么一切那么不公平?还是仅仅只是无端的询问,因为他对一切都很茫然呢?
“……发生什么事了……能和我说说吗?”
楚佳桃能清晰地听出来,此时的陈时宇正强压着他的情绪,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哽咽,楚佳桃不敢想象他现在的表情。
在电话里说这句话还是对的,如果当着他的面,她一定没办法面对陈时宇现在的样子,说不定连“分手”二字都没法说出。
楚佳桃正在犹豫是否要向陈时宇说明缘由——其实她并不太清楚究竟应该怎么说。
因为我想去找另外一个男孩子?听起来太过直白,也有些无耻,可这却是事实。
因为我已经厌倦了你?这是一句谎话,楚佳桃并没有对陈时宇产生过狂热的感觉,也谈不上厌倦,不过此时此刻,楚佳桃觉得自己心如刀绞,这种强烈的感觉是她和陈时宇交往的时候从没体验过的,这种感觉是不是至少能说明她并没有对他厌倦?
因为我从来没有爱过你……这句话或许是所有分手理由中最沉重,也最伤人的,但如果想要分得彻底,这句话却很有效。然而,这句话通常都是谎言……说的那一方,因为某些原因不愿意对方继续在自己身上耽误时间,于是干脆说得狠绝一点,但并不一定代表真心。
可是这三种理由楚佳桃都没来得及说出口,电话就突然挂断了。
是啊,这样才对,不要再询问理由,因为没有理由……陈时宇你本来就是那么多女孩都喜欢的明星般的人物,本来就没必要在我这样的人身上纠结啊……楚佳桃心想。
可是,突然,她觉得浑身不对劲儿起来,环视四周,有一种眩晕的感觉。她一个低头,再次看到“Iwish”这行小字,这行字此时好像变得更加刺眼,看到它,楚佳桃的眼前就浮现起当时陈时宇站在许愿池边,双手合十,虔诚许愿的样子,紧接着,一连串关于陈时宇的回忆就一股脑涌上,冲击着楚佳桃的头,脑子里的嗡嗡响更强烈了。除此之外,楚佳桃还觉得胃有些不舒服,她想起秦姨离世的事情,忽然胃里一阵翻腾,楚佳桃“哇”地一下吐了出来,适才在茶餐厅吃得不多的那点儿东西一下子全都从胃里掏出来。
“小桃?”不远处忽然有人唤她,楚佳桃赶忙抬头,她还急促地喘着气。来人是妈妈。
适才曾智楠来到家门口,推门而入,一种隐约的、淡淡的、熟悉的气息迎面扑来,温柔地贴合着曾智楠的感官——好像是秦姨一直用于洗衣的那款洗衣液的味道,也好像是秦姨一直用来擦拭桌面的清洁剂的清香,亦或是秦姨精挑细选的蜡烛香薰散发的香气,也可能是这些气息混杂一体,代替秦姨迎接曾智楠的回家。曾智楠有些想哭,一定是因为家里一直没有开窗——秦姨在的时候每天都会开窗通风,但她和小桃却都没有这个习惯,加上前段时间又一直很忙碌——秦姨在的时候所留下的印记还未完全消散。曾智楠的身后传来一阵微风,玉兰花香幽幽地袭入,本是花气四溢、芬芳醉人,但曾智楠却猛然关上门,试图将这气息隔离在外。因为她还想最后再感受一下秦姨在时的氛围,哪怕只剩一点点也好,而刚才她身后的微风却像是秦姨在向她作最后的道别。
这分别太突然了。
即使是一向坚强如曾智楠,也难以承受这样突如其来的离别。
更何况是小桃呢?
曾智楠忽然惊醒,她刚刚一直觉得十分不安,小桃的神情很不对劲,她没有大叫、大喊、大哭——她一向都不是这种会充分把感情发泄出来的孩子——她一反常态,面对自己的质询,她极度冷静地回应自己。而刚刚她说要等一会儿再回家时,她的样子显得那样消沉、悲哀。此时,曾智楠对自己在吃饭时说的话有些后悔,她本想帮助小桃面对自己心中真实的感觉,但她所用的方式就像面对法庭上的对手那般,步步紧逼,丝毫不给小桃缓和的余地。她怎么会这样做呢……是什么让她一时冲动,竟然如此拿捏不好分寸呢……
家中的气息唤起曾智楠无数回忆,秦姨好像就在身边,仍旧像曾智楠的姐姐一般,总是用心地给曾智楠提供建议……曾智楠想起秦姨曾经对自己说过——“小桃是一个比许多小孩都敏感的孩子,而你总是有些急躁,你要对她更温柔,更耐心一点,凡事不要操之过急。”这是小桃6岁那年从夏令营回来后就总把自己关在家中的那段时间秦姨对曾智楠说的,不知为何,此时这句话又清晰地出现在曾智楠的脑海。
那个时候,自己也犯了同样的错误,操之过急了吗?
想到这里,曾智楠忽然转身,推门而出,她一路寻找小桃。午后的汇金苑小区很安静,远远地,曾智楠隐约听到奇怪的声音,似乎是有人在咳嗽、呕吐,她循着声音,终于来到Iwish许愿池附近。
“小桃!”曾智楠忍不住跑了过去。
“妈……”楚佳桃感觉自己的嘴角还挂着刚才呕吐出的食物,赶忙擦擦嘴角。自己狼狈的样子被人看到,尽管是妈妈,楚佳桃也觉得有点儿惊慌、羞愧。“妈,你怎么来了?我这就回家去。”楚佳桃下意识地又擦了擦嘴角,向前走了两步,试图挡住地上的呕吐物。
可是她苍白的脸色和有点儿干裂的嘴唇却没办法说谎,曾智楠恨不得痛打自己一顿,她奔上前,一下抱住楚佳桃。
小桃从来都不是那种会把感情充分表露出来的孩子,即使当时在夏令营一连哭了数日,也都是小声啜泣、无声落泪。秦姨一直将小桃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小桃又何尝不将秦姨看作自己第二个妈妈?她怎么可能会不难过,怎么可能会不痛苦?
我总是把你想得太过坚强,总是用我自己的标准来要求你,可我忘记了,你是独一无二的小桃啊……曾智楠紧紧抱着女儿,心中涌上无尽的心疼和自责。
春光四溢,午后的暖阳温柔地拂过这对母女的肩头,细碎的小草被风吹弯,仿佛在关切地看着这紧紧相拥的二人。楚佳桃被母亲紧紧拥着,一直紧绷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她的眼泪开始一行行流淌慢慢开始变得汹涌,在母亲的怀中,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