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夕阳沉落的时刻,最后一丝橘色的光辉慢慢从窗口消减,萧琦不禁向窗外一瞥,看到天边的云后那一点点变得黯淡的色彩。
奶奶又睡着了,体征平稳,萧琦找李医生来看过,确认目前奶奶的病情有所好转,明天再作进一步检查。只不过李医生提醒道,老年人的病情瞬息万变,即使眼下好转也不可大意,尤其是心脏病患者,萧琦连连点头。即使不用李医生说,他也绝不会大意分毫。
今天下午,住院部医生和护士们就经历了一场与死神的殊死搏斗,他们奋力一战,将隔壁的嘉嘉从那条生死大河的边沿拉了回来。此时,嘉嘉和萧琦的距离只有一个隔壁,萧琦甚至能想象墙那头,那个瘦弱而惹人堪怜的小女孩沉睡时的样子。病房的隔音很好,萧琦从这里听不到隔壁的一丝动静。嘉嘉的父母终于同时出现在她身边了,只不过这次是三个人。
嘉嘉的亲生父母已经离婚,之前一直来医院的是嘉嘉的亲生父亲和继母。嘉嘉之前和白璐聊天时曾经说过,她的继母是父亲的初恋情人,但后来因为某些原因错失,父亲和母亲因介绍而相识,两人并不相爱,结婚几年后,继母再度出现在父亲生活中,两人顺理成章地结合,并又生下一子,是嘉嘉的弟弟。嘉嘉的母亲与嘉嘉的父亲离婚后也很快改嫁他人,此时也已有了新的孩子。据嘉嘉说,离婚时父亲将一半财产交给母亲,剩下的一半财产他希望能全部交给嘉嘉的继母和他们的小儿子。而嘉嘉从小便患有天性心脏病,经常需要入院治疗,嘉嘉所用的进口药价格不菲,即使经由保险报销了一部分,但长期如此,也还是一笔很大的开销。于是嘉嘉的亲生父母在离婚后还因为嘉嘉的医疗费经常吵翻天,两人的关系愈加恶化,以至于嘉嘉的父亲不允许嘉嘉和她的母亲经常往来,并告诉她她的母亲是一个不愿帮她出医疗费的自私自利的女人。但是在嘉嘉眼中,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声称可以不拿父亲那么多钱的她的继母则更加令她厌恶,是她破坏了自己原本完整的家庭。
由于嘉嘉的医疗费长期成为他们家庭的矛盾,嘉嘉的父亲想到了向社会募捐筹款,嘉嘉的继母也积极帮忙,两人为此四处奔走,经常将嘉嘉一个人留在医院里。
而今天中午,嘉嘉的父亲气急败坏情绪暴躁地出现,是因为社会中出现关于嘉嘉的父亲以募捐的名义实施诈骗,利用他人的爱心与眼泪赚取金钱的抨击,一夜之间,嘉嘉的父亲成为媒体的焦点,他离婚一事也很快被人挖掘出来,不仅之前筹集的款项有可能落空,嘉嘉的父亲和继母还因此面临极大的社会压力。
原来,嘉嘉的父亲为了募捐,在网络上发布了许多嘉嘉的照片,嘉嘉配饰的细节被网友指出是名牌商品,一些照片的背景也被人发现透露出嘉嘉的父亲其实很富有的证据,紧接着,便有知情人士爆料,称嘉嘉的父亲其实经济实力雄厚,但把钱全部拿去养了小三,对自己的女儿却极其吝啬,不愿花自己的钱,而向社会募捐。
这天中午,满怀心事的嘉嘉父亲对女儿的态度很不耐烦,三言两语引发了女儿的情绪,进而造成女儿突然发病。
嘉嘉的身体状况一直本来便不是很好,应该一直在床上静养,身边有人悉心照顾才对,可是她生性活泼好动,父母又经常不在身边,医生和护士也不能时时刻刻看护她,以至于她经常四处跑动,把自己弄得很疲累,很不利于她的身体恢复。
这一切,本来和萧琦并没有什么关系。
奶奶的健康状况好转对萧琦来说就是一切,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
嘉嘉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个认识不久的小妹妹,不过是一个对他态度很亲切的病人,等奶奶出院后,他和这个小女孩就再也不会碰面、联系,日后的人生也不会有丝毫瓜葛。
像这样一个小女孩,怎么能引发萧琦内心的痛呢?
可是,当他听到外面的喧闹声,出门一看,见医生和护士纷纷走进隔壁房间,他忍不住跟上去看了一眼,门马上便关上了,但萧琦仍旧瞥到了一个瞬间——一个中年男人跪在医生面前痛哭流涕,医生正在极力地要求他快点出去,不要妨碍抢救。紧接着,那个中年男人便被推出了房间。
萧琦头一次见到有人给另外一个人下跪,这场景任谁看了都可能会深深触动,而萧琦当时不仅觉得震惊,还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似曾相识。
萧琦可以保证,自己过往的人生中从未见过谁给谁下跪的场面,从未。
但他就是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觉得这场景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
究竟在什么地方呢?
在他的记忆深处……很深、很远的地方……
萧琦的心忽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刀割般的疼痛,仿佛身体里一个来自很久很久以前的创伤被唤醒,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惊慌,恐惧,甚至当时奶奶抢救的时候他也不曾感受到现在这样的情绪。
那个中年男人应该是嘉嘉的父亲,他就站在萧琦眼前,像失了魂魄一样双手捂着脸,口中念念有词。
这个可怜的男人的举动让萧琦觉得更加难受,他实在看不下去了,回到了奶奶的病房。
但他的心还一直悬着,脑海中回荡着嘉嘉叫他“大哥哥”的声音,身上还残留着嘉嘉每次见到他都兴致勃勃地冲上来抱住他的触感,他还能回想起感受到嘉嘉身上那因为常年生病而沾染的药和消毒水的混合味道,这个在萧琦感到难熬、最痛苦的时期给予过萧琦温暖和治愈感的小女孩此时却突然有可能永远离开他……对于这一点,萧琦觉得接受不了。
“怎么了?琦琦?”奶奶问道。
“啊,没什么。”萧琦不敢告诉奶奶隔壁病房的小女孩此时正在抢救。
他忍不住看着奶奶的面容,奶奶也曾经在生死边缘徘徊,她的一生也经历过许多次生死离别——她自己的父母,爷爷,还有自己那从未谋面的亲生父亲,还有一些奶奶的朋友。面对死亡,奶奶似乎一直表现得十分淡定,她从没有表现出惊恐、暴躁,她唯一的焦虑似乎只在自己身上,她似乎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自己能否顺利得到她想留给自己的全部遗产。萧琦忽然有一个念头,也许奶奶正是在为了这个理由坚持下去,为了自己的幸福而努力活着,可是一旦自己真的获得了幸福,奶奶就会离开自己……
这是一件多么矛盾的事情,对萧琦而言,最大的幸福就是能陪在奶奶身边。
幸运的是,嘉嘉逃过了一劫。病房门口来了许多人,萧琦猜测他们都是嘉嘉的亲人,有一个满面泪痕的女人,容貌和嘉嘉很像的,应该是她的亲生母亲,有一对老人,看起来年龄已经十分大了,有一个还坐着轮椅,他们应该是嘉嘉的爷爷奶奶或姥姥姥爷,另外还有一个看起来稍微年轻一点儿的老人,他应该也是嘉嘉的爷爷辈,另外,还有一个牵着小男孩的女人,她应当是嘉嘉的继母,那个小男孩则是嘉嘉的弟弟。
嘉嘉的病房前从未如此热闹。可是现在的嘉嘉却看不到,也听不见,她沉沉地睡着,不知此时在做什么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