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肖先生,王力陪伴,于望在马头营千户官厅坐定,下首站立了佥书官荀世杰,镇抚岩大房,令吏全兴。这是他来到马头营的第二天,昨天经过一天的纷扰,也吃过了营内众下属精心操办的接风酒席。今天他召集了营里这最大的头目,这就开始办公了。
看着下面全兴那谄笑的脸,面无表情的岩大房和阴郁的荀世杰,于望不由感慨,何曾几时,自己也来过这官厅几次。每次自己来的时候都不免备下重礼,和上官说话也是小心翼翼,如今自己却是成为这里的主人了。
全兴则是心中惴惴,这于望大人下车伊始,也不歇息几天,这第二天就召集人员办公。这对于各地大明官员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就像上任防守孙忠明,他上任了两个月,对营里诸事根本不闻不问,还是在第三个月才召集了人员,象征性的问问,然后就没有任何动静了。
而且这马头营里一笔烂账,全兴心里一清二楚,平时大家都含糊着混日子,如今看来这新来的于望大人比较认真,这以后的日子可不好过!不过呢,全兴也不着急,这天塌下来也有个子高的人顶着,他不过是营里的书办而已。什么事情都是上司吩咐,自己照办,真的到时候有人要倒霉,那也是佥书官荀世杰的事情。谁让荀世杰作为佥书官,平时掌管营内一切屯田,军伍,粮草的大权呢?
看着荀世杰提交上来的文册,上面有记载着马头营里内外现在所有的情况。此时,马头营内在册的官兵有二百三十五人,马骡八十七匹。军户六百五十余户,人口三千多。
卫所军器库存方面,有弓四十余副,箭三千一百枝,盔甲八十九副,大刀,腰刀,藤牌背刀各二百余口,长枪五百余只。此外还有神枪一百五十五杆,大炮两尊,铜铁佛朗机六副,双轮炮车2辆,炮罩14架,虎蹲炮六个。储备铅五百十七斤,储备火药二百九十斤,储库熟铁两千九百三十斤,生铁七百二十斤,生铁子一百五十粒。
于望大失所望,堡内物资军器之稀少,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比如这铁料,如今自己汉家屯每月都能产熟铁六千余斤,而马头营作为千户所,库存的铁料还不如汉家屯一个月所生产的量。唯一强过汉家屯的地方就是有几门火炮,但是于旺估计这火炮大概也是聋子的耳朵---摆设。这火炮一个不知道质量如何,再有炮手一年也打不了一发炮弹,真打起战来,这火炮不炸到自己人就是老天保佑了。
于望接着看所内屯田耕牛与属下各堡的情况,更是糟糕透顶。马头营作为所治,耕牛还不到一百头,整个千户所十四个屯堡,屯田所有土地不到六千亩。千户所上下军户缺额严重,比如有的屯堡名义上是百户所,但文册上记载军户还不到四十户。并且,这些还都是纸面上记载,实际情况有可能更糟糕,其中的猫腻如果不是现场派人实查,或许谁也不知道真相。
于望把手中文册交给了旁边的肖先生,在一边自己沉思。荀世杰一直在下面注意于望的神情,这么多年,他苦苦经营着马头营上下的事项,自然知道这营内的穷蔽。其实,他也算是兢兢业业,对营里各项事务尽心竭力了,可这卫所的情况就是每年恶化,越是竭力操持,就越是感到回天无力的那种绝望。眼前,就不知这位很有传奇色彩,升官比兔子窜的还快的新任的防守大人能不能改变这个情况?
这防守官一职,也不是那么好当的!整个上下一个烂摊子,不当家谁知道其中的难处?荀世杰突然感到自己没能当上这防守,也是好事!他此时心里有种幸灾乐祸的感觉,暗道:“如果你于望跟着卫所一起烂下去,那也没什么,这个官人人都可以做到!如果你想革除弊病,搞出什么出色的成绩,难!难!难!”
这里于望还在思索,旁边的王力在肖先生的轻声解说下,早就破口大骂:“什么千户所!比起我汉家屯差远了!这马头营上下全体都是酒囊饭袋,平时还能干点人事不?!”
王力这话可就把马头营上下都得罪光了,只是他作为防守大人的心腹,底下人也不好说什么,他们对着王力只是怒目而视。
于望抬手制止了王力的叫骂,对着荀世杰道:“荀大人!你通令下去,集合营里所有的官兵,我这就要去巡视!”
“于大人!这个上官巡视下属是应有之意!不过,卑职以为,这匆匆忙忙的集合巡阅,事出突然,······,防守大人的脸上须不好看,不如卑职今天都通知了下去,明天请防守大人再行检阅,如此可好?”这却是镇抚岩大房在请示。
哦,等你们通知下去,其中再做好手脚,然后第二天我再去检阅,其中又有了多少猫腻?到时候或许表面上光鲜,里面却都烂透了!我如何才能掌握其中真实情况!于望拉下了脸,冷冷的道:“不必!咱这就去军营教场,立刻举行检阅!”
看着于望黑着脸,荀世杰暗中冷笑:“这岩大房还想把门面做得光鲜点,可惜啊,这防守大人不领情!如此也好,把这个烂底子都捅了出去,看你这新官怎么处置!”
随即,于望在荀世杰众人的陪同下,直往马头营西北城外的军营教场而去。这一路上经过了营里的马铺,草料场,只见里面人影全无,值守的军士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马铺里的马都是弱不禁风,瘦骨嶙峋,那草场里的干草马料也是稀稀疏疏,根本没有多少储量。
于望这一路过来,看的越多,脸色就越是阴沉。未几,众人就已经到了城外教场,这个教场以往都是马头营千户所整所官兵的会演秋操之地,但是由于卫所制度的蔽败,如今这会操也是多年没有举行过了,加上平时也没专人在这里驻守维持,教场各处已是破败不堪。
都说春困秋乏,现在的马头营里上上下下都是懒洋洋一片,人人沉迷慵懒,仿佛举动自己手里一个小指头都是天大的难事。马头营百户赵三河此时正惬意的在自家炕头横卧歇息。
虽然他是百户官的身份,但是平时吃喝用度也是精打细算,紧了又紧。昨天难得新任防守大人到来,营里花了血本办置酒宴接风,由此他趁着这难得的机会,也是放开肚皮大吃,昨天好一顿酒足饭饱,到现在他还是细细回味。这样酒肉管足的神仙日子,一年也没有几天啊!
他这会儿正眯着眼睛养神,忽然从马头营西北方向传来一声炮响,惊得他一哆嗦,开口大骂:“什么声音!这不是打扰老子休息?哪个兔崽子整事?回头捉到他,非得好好教训教训不可!”
当下他也不以为意,翻个身,闭上眼睛,就欲补个神仙觉。这昨天的酒劲他还没有完全过去,昏昏沉沉中,耷拉着眼皮,他刚刚迷迷糊糊的正要入睡,那西北方向又传来一声凌厉的炮响。
“反了!反了!”这睡觉美梦中被人吵醒的人,性情格外暴躁,赵三河这下子再也睡不着了,一下子从炕上蹦了起来,骂骂咧咧的,只欲马上去马头营西北,抓住这搞出动静的贼子,好好整治一番。
西北方向?等等,赵三河突然出了一身冷汗:那里岂不是军中教场所在地?昨天防守大人新任,今天那里就传来炮响,莫不是要举行检阅兵伍?
大明军律,三声炮响,每炮间隔半个时辰,全军列阵教场,未到者,无论军将,皆斩。作为百户官的赵三河,这基本的一点他还是知道的!那第一炮和第二炮响可不正是隔了大约半个时辰?
坏事!坏事!赵三河猛的窜了起来,嚎叫道:“集合!紧急结合!······!”
三声炮响已过,此时在城外教场,于望一众人站在高台上,下面已是稀稀拉拉的站了一些军士。这些人站没有站相,个个松松垮垮,衣着破烂,彼此交头接耳,完全没有个军士的样子。
而在马头营兵册上记载有军士二百三十五人,眼前场中报到的不知道有没有到一百五十?除了几个管队官,贴队官各自带领有十来个强壮的家丁,剩下的都是老弱。他们个个面黄肌瘦,穿着薄薄破烂的军衣,手中持有的兵器也是锈迹斑斑,其中大部分人都是老者,他们头上白发苍苍,牙齿也是脱落了,留下没几颗,这些人手里持着兵器也是勉强,这样的兵,也能上场打战?
唯一出色点的就是各管队官和贴队官们的家丁们了,他们每人率领大概十来个家丁的样子,这些家丁倒是个个身体强壮,衣甲也齐整,不过看他们站的歪三倒四,个个一脸的无所谓,一脸的不耐烦,就知道他们是些争勇斗强的乌合之众。平时个人卖弄武艺,他们或许还行,如果真的上了战阵,战情顺利,勇猛精进的,是他们。如果事有不顺,带头一溃千里的,还是他们。
这就是马头营千户所的战力了,这些兵能打战?就算眼前这些所有人对上汉家屯一队战兵,汉家屯战兵一个冲锋,这些人马上就垮了!对这点,于望毫不怀疑。
同时,汉家屯的四队战兵也是在场上站成了队列,他们个个年纪轻轻,充满朝气,他们身材粗壮,孔武有力,他们身披铁甲,队列森严。虽然阵列排在那里,但是群体寂然无声,一股威武肃杀的军伍气息,无言的散发出来。
相比马头营那些军士,个个交头接耳,站在场里,不是动动手,就是抖抖脚,而这些一声不发,伫立不动,神情坚毅的汉家屯士兵,这些才是好兵啊!旁观的岩大房在心里惊叹。
渐渐的,这些马头营匆忙集合的士兵受到了汉家屯战兵的影响,看到他们严整的军纪军容,都起了畏惧之心,乱糟糟的声音也静了下来。
于望看着这些马头营的主要“战力”,摇摇头,沉声向荀世杰问道:“为何缺额如此严重?几乎达到军册一半人员?”
“于大人!缺额是有的,卫所历年本来军户就逃亡不断,加上营里军官要养活自己的家丁,如此他们就要吃一部分空饷,大明各地卫所莫不如此!本官也是有心无力!”荀世杰神色郁郁,回答声音也是低沉。
肖先生对此却是十分了解,在旁低声的解释现状,同时对荀世杰表示赞赏,说是这荀世杰能维持马头营目前的状况,已经算是能员了。
说起这个缺额,荀世杰还真说的没错。眼下大明各地卫所,明面上,军士月粮一石,但是卫所军官从中层层盘剥,军士到手的月粮很少,根本不够养活妻小,致使军户他们有病无钱医治,死后买不起棺材,妻子儿女衣不蔽体。
当老百姓尚有一线致富机会,军户只能世世代代挣扎在贫困线上。一有机会,他们自然要逃亡另谋生活。明初法律严苛,将领也还没有太腐败,虽然洪武初年军卒已有逃亡,但数量不大。
正统之后,军官为了得到缺额的月粮和索取贿赂,对逃亡者多敷衍塞责,致使卫所军卒逃亡越来越多。作为军晌主要来源是军屯,到嘉靖中期,由于富豪、军官的侵占以及转佃,典卖、军卒逃亡等原因,卫所制度彻底败坏。
屯军的减少反映了屯田的破坏,而屯田的破坏又直接影响军队的粮饷供应,使卫所军士缺额严重。如今大明各地卫所,没有不拖欠军饷的,拖个三五月,这是等闲,半年至一载,也不是不没有。卫所微薄的月粮本来就难以维持生计,而又不能按时关给,军卒无法生活,如此就剩下逃亡一条路了。
是的,这是眼下大明整体的环境!这个荀世杰啊,平时也是勉力维持马头营运转,这么说来,他做的还算不错?于望心里也是吃惊。
“那营里武备,平时训练为何如此生疏,如此破败?!”这回,于望却是问镇抚岩大房了。
“于大人!平时操练兵马需要钱粮,营里粮米不足,下官也是有心无力!”岩大房抱拳施礼。
问题又回到老路上了,还是钱粮的问题!没有钱粮,卫所里能逃的都逃了,所剩的军卒多为疲癃残疾老弱不堪之辈,根本不能作战。
如果平时对军士要加以训练,让军士练习手中的武器,让他们熟习战阵,整顿纪律,每天至少要他们吃饱,否者就是稍稍跑一跑,军士虚弱的身体都承受不了,容易脱力昏厥。
如今的马头营,连平时基本的月粮都发不下去,人人都是整天饿着肚皮,这训练又如何谈起?说来说去,就两字:“钱粮!”
在场下列队的赵三河百户今天倒是白白担忧了一场,本来他以为今天于望大人搞突然检阅,会临时抓几只鸡杀了给猴子看。没想到这检阅也检阅了,破败的武备也是露底了,于望大人却什么都没有指责,传令解散。
解散了军伍后,于望对着荀世杰道:“传令,从明日起,我马头营下属的十四个屯堡,我将一一巡视,各种情况,各屯堡属实报上,其中如有造假,军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