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浓,观德殿中,一阵阵的小丫头的脆脆急速说话声响起,期间还不时掺和着崇祯帝“呵呵”的朗笑声。
此时的大殿里,周皇后含笑坐在一侧,只见崇祯端坐在龙案前,案前恭立着一英博少年,然而此时皇帝身上却挂着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她正双手死死搂住他的脖子,任凭皇帝怎么哄,就是不肯放手。
此刻崇祯皇帝身上黏着的丫头正是大明长公主朱媺娖,坤兴公主。而案前执礼肃立的自然就是太子朱慈烺了。
原来,先前在周皇后的软语请求下,崇祯帝也忽然醒悟,近段时间来,由于安肃大捷,朝廷是连场廷议,期间又是隆重祭祀太庙,一时间自己忙得都忘了处罚那胆大妄为的太子了。
关于东宫太子的一举一动,其学业如何,又言谈何物?每日,崇祯都有太子贴身太监的详细报告。
这两天,太子尤其不安分,居然伙着妹妹偷偷溜出宫禁去京师城里看热闹了。当时这两个顽童以主子的威严恫吓殿里的太监不得上报,就自以为得计。
然而这两孩子动静又如何逃得过崇祯的耳目?而且这两胡闹的孩子仅仅随身带了两随从,换穿了平服就敢大摇大摆的出宫,还好东厂在他们没有出宫之前,就已经安排好了诸多番子人手,在途中暗中保护。
一想起此事,崇祯便不由小怒起来,于是,便传太子觐见。
那料到,这一来,来的不仅仅是太子,连着长公主也一起过来了。
原来,这几日皇后整个心思都放在崇祯身上,竟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女儿是连日偷偷溜到紫禁城东的端敬殿,每日就找自己的哥哥去了。
而且,坤兴公主年级尚幼,玩心犹重,在白日里听说了太监和宫女对这几日北京城的热闹表示咋舌惊叹。
于是坤兴公主索性鼓动太子哥哥两人一起偷偷溜出宫,去瞧瞧那什么千载难遇的热闹。而太子朱慈烺也是笼中鸟日子苦矣,早就有活动活动的心思,当真是和妹妹一拍而合。
今晚,朱慈烺是奉诏觐见,坤兴公主却是跟屁虫,不请自来。
一入了大殿,朱慈烺一板一眼,严格执行宫中礼度。坤兴公主却是管不了这么多,一溜小跑就窜入了父亲的怀中。
相比于太子极度惧怕父皇,长公主却是一点也不怕。民间都传说,女儿是父亲前世情人的投胎转世,再加上民间百姓对女儿的富养传统,以此论来,鲜有父亲不对自己女儿宠爱的。
崇祯帝也不例外,自从坤兴公主出生以来,他就是宠爱无比,在小丫头长大的这么些年,竟是一句责罚的重话对她都没有说过,反而平时是周皇后对女儿严厉管教有加。
由此,坤兴公主是怕母后而喜父皇。
到底坤兴公主是年幼,一见到宠爱自己的父皇,顿时忘了自己这两日和哥哥的约定,竟然叽叽咋咋的说起在京师城里的所见所闻来,这简直是不打自招哇。
这让太子朱慈烺被唬的脸色煞白。
本来崇祯帝还是拉着脸,准备好好教训一下这对胡闹的儿女。连君子都知道不立于危墙下,何况一国之太子、公主?
然而,自己还没有说话,周皇后却是抢先温柔的道了一声:“信王!信王!”
一听到皇后不称陛下而如此称呼自己,这让崇祯想起了自己当初为信王时,自己孤立无倚,并且作为藩王也是月俸稀少,家用不足的时候,只有周皇后与己同历苦境。
再后来,自己得登大宝,因魏阉用事而日夜忧虑,皇后那同患难的一幕幕往事浮现,顿时心中那块柔软之处被触动,心气立泄。
并且看到长公主如此撒娇,如此高兴,又如此的一顿兴奋诉说,也不好煞风景。他只好苦笑了一声道:“自古慈母多败儿啊!”
听到皇帝如此说,周皇后便知道夫君未战先败,当即喜盈盈的横了他一眼,再接下来却是把那慈爱欢喜的眼神关注在自己儿子身上。
汉家历史上,就算哪个开国君主长的再丑,但是在一代代的美人皇后的基因改良下,越是后代,就越是良性循环,子孙就越是长的俊美。
何况如今已经是国朝近三百年天下?所以,崇祯帝早年的英姿挺拔就不说了,就是现在的太子朱慈烺虽然年幼却也是长的白皙而美。
这让作为母亲的周皇后见到有段时间不见的儿子长的如此精神,更是欢喜的合不拢嘴。
其实,崇祯帝对自己这个儿子也颇为满意,也甚爱之。不过,朱慈烺作为一国储君,上爱之深,便是下责之切。
所以在皇帝的严厉管教下,每次朱慈烺见到父皇便是诚惶诚恐。
好容易这一小家子享受了一会儿融融天伦之乐后,崇祯皇帝便命宫女引了已经困觉的坤兴公主回去休息,再接下来却是要展开对太子的考较了。
太子年纪既已渐长,今又在帝侧。崇祯便有心把这两日廷议里,很多地方大臣和朝臣对卢象升的攻讦奏章拿了出来,让朱慈烺观看,并且让他做出自己判断。
崇祯今晚举动完全是即兴而起,只要看到太子对此事采取的所有诛赏处分行动,便可观朱慈烺其立意,或荐剡市恩,或救解任德,一举一动,若铺张题面,无为所欺。
崇祯帝对于自己今晚的举动也是得意不已,认为这是神来之笔。因为素常他最怕的就是属下大臣蒙骗自己,要是平时自己按着老一套给太子出题,说不好东宫一堆的讲师先生早早就拟订好了答案让太子背熟。
到时候,自己或许能得到满意的答案,但是这个答案岂是太子自己的抉择?
面对父皇突如其来的考较,朱慈烺汗流浃背,但在一贯严厉的父皇面前却是不敢怠慢,急忙双手恭敬的接了一叠奏折,急速浏览起来。
很快的,朱慈烺便对此次事件有了了解。
原来,此次鞑子大军在南地攻城略地,地方损失无算,不论是地方文官还是防卫武将皆都是望风而逃。
由此一来,这些地方官员的老命是暂时保住了,然而接下来迫在眉睫的朝廷问责却要过关,这个黑锅十万火急的需要让他人来扛。
还好,这些保家守土无能,官场经营有术的地方官攻讦的人物倒是近在眼前,那就是卢象升。
换在一个月以前的情况,就是借十个胆子给这些地方官,他们也不敢有此疯狂的举动。然而,此一时,彼一时也!
官场消息灵通的他们早早就知道卢象升和天下兵马总监高起潜、内阁大臣杨嗣昌不和,甚至连皇帝也是接连两次下诏严责,一次剥夺了卢象升的兵部尚书挂衔,后一次甚至撤回了御赐尚方宝剑。
这是一个连瞎子都能看出的很明显的官场信号。要说锦上添花,这些官员都颇为乐意,落井下石么,虽然不道德,但如果关系到自己老命,那说什么也要拼一拼了。
于是,伴随着于望的安肃大捷外,南方地方官员同时上奏弹劾卢象升的折子无数。其中,人人莫不是把自己描绘精忠报国,和鞑子血战几日云云,然而奈何天下兵马总督卢象升手握兵马,近在咫尺,却是拥兵不救,以至于自己弱势兵力,不得不含恨败退云云。
甚至,早先因为在京畿地带有大片田庄财产被鞑子焚烧掳掠一空的一些王公大臣,一些手握实权的京官们更是闻风而动。对于这些“国朝精英”贵人而言,他们不恨鞑子的凶残,反而恨当时卢象升的拒敌不力,以至于自己受到巨大损失。
上次,他们就掀起一拨弹劾浪潮,不过暂时没有奈何得了卢象升,这已经就让他们忌惮在心。因为打蛇不死反受其害,以卢象升的能力,东山再起几乎可以说是谁也料不准的事。如果他又复起,大权在握,到时候反扑报复怎么办?这次东风来了,他们还不赶紧加把火?
在这些人眼里,墙倒众人推,甚至此举能否意外交好权柄显赫的高太监,和帝心优渥的杨嗣昌也未必可知。
如此一来,满朝攻讦汹涌,如此险恶局势,远在南方征战的卢象升竟是一点不知。
不过,纵使满朝皆小人,毕竟还有君子,哪怕只有一个君子。面对如此局面,其中一人实在忍无可忍,不顾自身安危,慨然上书为卢象升说话:
“···纵有过,卢督师挥师千里,毕竟以少数官兵之弱师,协防稳守保定城,亦已相赎矣!”
然而,
“京畿一带,保定府中,前后丢了多少县城?被鞑子毁了多少村镇?百姓又死伤多少?何况他还是天下兵马总督,地方接连陷落,黎民损失无算,他岂能无咎?!!!”
面对这个京官不自量力,自寻其祸,这些人反扑更加凶猛,言辞也比往常激烈许多,用词更是险恶,非要一举把卢象升至于死地而不可。
面对这么多弹劾奏折,朱慈烺早早就听说过卢象升的名声,一时间,他不明白,为何满朝官员都集体攻击于他?
再等他好奇的看了看,是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唯一为卢象升说话,当那人名一落眼,顿时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个慷慨义言的官员不是别人,正是朱慈烺熟稔的,东宫讲读官六员之一:编修杨廷麟。
杨廷麟,崇祯四年进士。其性勤学好古,闻名翰林,充讲官兼直经筵,与黄道周、倪鸿宝并以文章节义名天下,称为“三翰林”。
他这个官儿,不仅学问深,胆子也大。朱慈烺清楚的记得,在今年二月,父皇御经筵,问保举考选何者为得人。廷麟言:“保举当严举主,如唐世济、王维章乃温体仁、王应熊所荐。今二臣皆败,而举主不问。是连坐之法先不行于大臣,欲收保举效得乎?”
如此慷慨胆量和直言攻击皇帝执政弊病,当时连父皇也为动色。
既然,他开头就已经得罪过父皇,今次在天下汹汹中,这个扬大胡子先生居然还敢逆流行舟,就不怕粉身碎骨?
虽然朱慈烺年幼,不过大形式的对比还是心中很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