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东边朦朦亮时,己在定海镇地当央戳了数百年的石鼓钟楼,又从渐淡渐远的雾霭中依次现出了支向八方的骨架。
清凉的晨风中,那口高高悬于鼓楼之上的黑铁大钟似乎微微摇晃了几下,紧跟着便
“咣咣咣……”地响了起来。--108下。没错,真真的一百单八响,悠扬而辽远,凡是这一夜没睡好的定海人都支着耳朵听到了。
与此同时,从浙海方向断续传来的枪炮声也歇了下来,但这轰隆隆地一宿,闹得人没消停。
朝廷的军队和红毛洋鬼子交手了,刀对刀,枪对枪,不定打成什么样。
要说不害怕是吹牛说瞎话,洋鬼子打来了,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天底下有谁不想过太平日子?
除非他是个头号的大傻蛋,脑子浸水了……但定海人也不至于心惊肉跳甚至慌了手脚。
这里暗含着个说道,您想啊,往前说,浙海第一重门户,便是舟山,四面环海,朝廷水师备有战船六十余艘,火舟20艘。
往后说,身后有咱大清帝国坐镇八万里江山,定海炮台有三千铁甲和几十门远程重炮在那儿候着,足以
“拱卫海疆,翼保国土”。怕嘛?就不信它红毛洋鬼子还能尿出一丈二尺尿来。
再者了,光跟着瞎惶惶就能顶用了?真格的,你就是不吃不睡一天惶惶出仨屁蹲儿还又管闭十呢?
待石鼓楼上那一百单八响着实落了听,估摸着这名声的古韵差不多都悠到苏州河口了,定海的老少爷们儿这才落下插了一宿的木闩,信步走出各自的院门,四平八稳不急不徐,该干嘛还得干嘛去……
“海盐陈家”的黑漆府门,此时也刚刚打开不久,陈元云提着底气弹咳了一声,上轿想出去转转。
与昨晚所有没睡踏实的镇海人还不太一样,陈元云这一宿是压根就没睡。
这么说吧,就是昨夜外边没这么闹腾,他照旧睡不好。这大半年来,不顺心的事是猴打跟头连上了。
先是绸缎生意折了本,开在估衣街上那几个当铺也先后关了张,凭老陈家曾是皇亲国戚这么有钱的定海盐业总商,何时起竟落赔到天天让人撵着屁股讨债的份了?
难不成又得逼他做出这辈子再次对不起祖宗的事?十年前,他曾被迫卖掉了手头上的全部盐票,弄丢了陈家几乎延续了近百年的贩盐生意,现如今家里眼瞅着又要过不去了,思来想去还得打那处园子的主意。
一想到要卖那个园子,陈元云五脏六腑都拧翻了个。这个坐落在海宁城外北运河边上的陈家花园,可谓是陈家基业辉煌的象征。
经祖宗先人的规模修缮和倾心维护,几辈下来,
“春晓园”己是海宁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私人大花园。往那里扔的大银洋海了去了,奇石花草景致建筑就不用说了,单论它的岁数,比当今皇上的圆明园还大上两岁呢,可就是这么一个心肝大宝贝儿,却生生要打自个儿卖出去?
唉,贬家呀!陈元云这般感慨不是没有缘由。当初陈家鼎盛之时,曾言传海宁陈阁老乃是乾隆皇上的亲生父亲;那是乾隆十六年春正月,乾隆和两宫、大内总管和坤等从京城出发舍陆登舟,驾着龙船,沿运河南下,由直隶到山东,在济宁州耽搁一日。
由山东到江苏,六朝金粉,本是有名,乾隆帝为此而来,自然要多留几天。
扬州住了数日,苏州住了数日,所有名胜的地方,无不游览。苏杭水道最便,复自苏州直达杭州,浙省督抚,料知乾隆**山水,在西湖建筑行宫,格外轩敞。
两宫到了此地,游遍六桥三竺,果觉得江南水乡湖山秀美,逾越寻常。
乾隆帝非常喜悦,不是题诗,就是写碑;有时脑筋笨滞,命左右词臣捉弄刀笔,并召试刘墉等,赏给举人,授内阁中书。
又亲祭钱塘江,渡江祭祀禹陵,次日复回至观潮楼阅兵。忽报海宁陈阁老,特遣二公子陈家洛前往接驾。
乾隆帝惊异起来,还是太后叫他临幸一番,遂自杭州至海宁。此时陈阁老闻知御驾将到,把
“春晓园”内装潢得华丽万分,陈府外面的大道整治得平坦如境,随率领族中有职男人到埠头恭候。
隔了数小时,遥见龙舟徐徐驶至,泊了岸,便排班跪接,奉旨叫免。陈阁老等候两宫上舆,方谢恩而起,恭迎至家。
陈老夫人亦带了命妇在大门外跪迎,两宫又传旨叫免,乃起导两宫入
“春晓园”,下舆升坐。接驾的一班男女,复先后按次序叩首。两宫命陈阁老夫妇列坐两旁,陈阁老夫妇又是谢恩。
余外男女等奉旨退出。于是献茶的端上西湖龙井,奉酒的奉上陈年老酿,把陈家忙个不了;幸亏随从的人有一半起步入园,有一半仍留住舟中,所以园内不致拥挤,两宫命陈阁老夫妇侍宴,随从的文武百官、宫娥彩女,亦分高下内外,列席饮酒,大约有一、二百席,山南海北的珍味,没一样不采列,并有戏班女乐侑宴,这一番款待,不知费了多少金钱。
只乾隆帝御容和二公子像是一对孪生兄弟、自是很有点像陈阁老,陈老夫人有时恰偷觑御容和二公子,似乎有些惊疑的样子,究竟乾隆帝天资聪慧,口中虽是不言,心中恰是诧异,酒毕席散,奉了太后与陈阁老夫妇,到园中游玩一周,回入正厅。
乾隆帝谕陈阁老夫妇道:“这园子颇觉精致,朕奉太后到此,拟在此驻跸数天。但你们两位老人家,年事已高,不必拘礼,否则朕反过意不去,只好立刻启行了。”陈阁老忙回道:“两宫圣驾,不嫌寒陋,肯在此驻跸数日,那是格外加恩,老臣谨遵旨!”太后亦谕道:“此处伺候的人很多,你俩老夫妇,可以随便走动,不必时时候着。”阁老夫妇谢恩暂退……--是夜,月光溶溶,虫儿唧呶。
乾隆帝召和坤密谈,说起席间情况,便叮嘱和坤留心观察。和坤奉旨,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在园间踱来踱去,假作在月光下赏花的情形。
更深夜静,四无人声,和坤不知不觉,走到园门附近,仍未闻有什么消息,正想转身回至寝室,忽抬头见园角门房内,露出灯光一点,里面还有唧唧哝哝的声音,便轻轻的掩至门外,只听里面有人说道:“皇上的御容,和二公子却很像我们的老爷,真是奇怪。”接着又有一人说道:“你们年纪轻轻,哪里晓得这种故事?”前时说话的人又问:“你老人家既晓得故事,何不说与我们一听。”和坤侧着耳朵,要听他对答,不料下文竟然停住,只有一阵咳嗽声,咯痰声,不免焦躁起来。
亏得里面又在催问,那时又闻得答语道:“俺们跟老爷已数十年,前在北京时,太太生了一位哥儿(此暗指陈家大公子),被现今皇太后得知,要抱去瞧瞧,我们老爷只得应允,谁料抱了出来,变男为女,太太不依,要老爷立马去掉换,老爷硬说不便,将错就错的过去。现今这个皇上,恐怕就是掉换的哥儿呢。”这两句话,送入和坤耳中,暗把头点了数点。
忽听里面又有人说道:“你这总管亦太粗莽,恐怕外面脸窃听。”和坤不待听毕,已三脚两步地走了。
路中碰着夜巡的侍卫,错疑和坤是贼,细认乃是和大人,想上前问安,和坤连忙摇手,便匆匆的溜回寝室。
睡了一觉,己是天明,急起身至两宫处请安。乾隆帝忙问道:“有消息吗?”和坤小声道:“略有一点消息,但恐未必确实。”乾隆帝道:“无论确与不确,且说与朕听!”和坤道:“这个消息,奴才不敢奏闻。”乾隆帝问他缘故,和坤答称:“关系甚大,倘或妄奏,罪至凌迟。”乾隆帝道:“朕恕你罪,你可说了。”和坤终不敢说,乾隆帝懊恼起来,便道:“你若不说,难道朕不能叫你死吗?”和坤跪下道:“圣上恕奴才万死,奴才立即奏闻,但求圣上包涵方好!”乾隆帝点了点头,和坤便将老园丁的言语,述了一遍。
乾隆吃了一惊,慢慢道:“这种无稽之谈,不足为凭。”和坤道:“奴才原说未确,所以求圣上怒罪!”乾隆帝道:“算了,不必再说了。”忽报陈阁老进来请安,乾隆帝忙叫免礼,并传旨今日启銮,还是陈阁老恳请驻跸数天,因再住了三日,奉太后回銮,陈阁老等遵礼恭送,不消细说……--两宫仍回苏州,尔后复至江宁,登钟山,祭孝陵,泛舟秦淮河,登阅江楼,又召试诸生蒋雍等五人,并进士孙梦逵,同授内阁中书。
驻留月余,方取道山东,仍还京师。回京后,乾隆帝欲改装汉服,被太后知道,传入慈宁宫,问道:“你想改汉装么?”乾隆帝不答。
太后道:“你如果要改汉装,便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我亦要让你了。”乾隆帝连称不敢,方才罢议……那时候的陈家二公子私营官盐,自有皇上这座大靠山……其实又何止陈家,两淮、四川、天津卫乃至全国的大盐商,哪个不是日进斗金富得流油的主儿。
谁想乾隆末年,朝廷连年用兵、国库空虚,便开始肆意加征盐课,逼得盐商们只得提高盐价,、降低盐质,由此官盐渐渐滞销,私盐日益泛滥。
道光十二年,两江总督陶澍奉皇命于两淮更改盐制,新措施颁布下来,第一宗便是取消盐引,并将其换成了盐票。
也就是说,只要肯上缴盐税,大清国无论什么人,都可以涉足
“贩盐”这行生意。新盐政一出台,盐价果然降下来了,但与此同时,各省各地一下子便涌现许多大大小小的新盐商,而朝廷才是最大的既得利益者。
从此流进国库的盐税眼瞅着比从前多了近两成,只是那些原本靠垄断坐享富贵的老盐商们,彻底让这种新政给挤垮了,那真叫做江河日下一败涂地呀。
朝廷可不管那个,既然能得实惠,为何不把新政推向全国?这下可要命了,两淮、浙江、自贡、山东、长芦、广东等处的老牌盐商们顷刻间便丢了铁杆庄稼,眼瞅着一家家先后落破下来。
海宁响当当的海盐陈家,也未能幸免。为振兴农业,陈元云斗胆贩起了私盐。
虽然慎之又慎,可走了没两趟,因为贩盐的船老大酒后失言,还是走漏了风声。
贩私盐那可是大清严查的重罪,陈元云慌忙上下打点,花了足有三四万两大洋,才把官司给按下去。
这一来更加速了陈家的衰败,最后仅靠开米店、当铺和绸缎庄这些副业,勉强维持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