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家中老大死后,陈元云越看二儿子念宗越不顺眼,这个不成器的东西。这些日子,他有事没事的就数落他是败家子,数落得陈老二也来了脾气。其实这多少有些冤枉人,因为念宗的确不爱读书(同时代的前清数学家李善兰也是海宁人,曾与其在同一家私塾入学),不会经营生意,但“吃、喝、嫖、赌、抽”,却是一样也不沾,所好的也就是票戏这一口。还在念宗小的时候,陈家经常办堂会,也就从那时起他爱上“杂戏”的(当时有北‘京戏’南‘黄梅’之别称--明清至民国年间曾也广泛流传古老“皮影”或“布袋子戏”--它包含有两剧种--即现代电影发展史之前身),慢慢地就觉着听戏不过瘾,老想着自己也能粉墨登场。可惜他禀赋太差,唱念做打是一门不门。陈老二的要求不高,只要能登台,多小的角色他都演。他演过《水漫金山》里统共没两句词的镇守千年灵芝的天兵(他与前来盗宝“救夫”的白蛇娘子之唯一场打斗),《过昭关》里上来就让伍子胥鞭尸三百的无道楚王,《花木兰》里戍边隋将身后打旗的兵卒,《空城计》里诸葛孔明挥泪斩马谡时的营中刀斧手以及《刘海戏金蟾》里男扮女装的妖狐……为此梨园行送他一个大大雅号--陈龙套。当龙套,陈老二也乐此不疲,有时甚至到北京去票戏,为此还结识了内务府正镶黄旗的亲王荣祺贝勒。荣贝勒也是铁杆票友,擅长扮老旦。俩戏迷碰在一块儿很快成了知音朋友。
眼见到了年底,荣贝勒忙完内务府的差事,就急忙票戏,得知著名的和春班接了京师协胜园的邀请,准备南下宁沪连演三场,荣贝勒技痒得厉害,即刻南下跟到了宁沪。陈龙套听说和春班下了江南,忙去询问可有什么适合自己的角色,结果见到了荣贝勒,便求荣贝勒帮忙疏通,在《昭君出塞》里风风光光地演了一回匈奴国把辕门的小番。第二天开演前,演“匈奴呼韩邪单于”的角儿犯起了时令病,是上吐下泻。救场如救火,陈龙套毛遂自荐,荣贝勒在旁边也紧着煽惑。班主只好同意。票戏二十多年了,肚子里多少也有些玩意儿,演起单于来还真像那么回事,台下有几位老戏迷不时地给陈龙套叫好,并发出赞叹:“罢了,这陈龙套是马槽改棺材--成人啦!”年近不惑的陈龙套终于有了一次成功的体验,眩晕之中他有些找不着北了,就与荣贝勒及和春班的人商定仨月后,再唱出全本的《龙凤呈祥》,自己演个戏份稍重的孙权,再好好过把瘾。演出的相关事宜也都由陈龙套筹划。安排一出大戏的演出,这得多大挑费啊,光是给自己绣一身像样的团龙紫蟒就得一百多两。陈龙套偷着卖了老婆金枝的一对翡翠镯子,又东挪西借,凑了一千两银子。陈元云得知此事,真给气疯了,对陈老二没头没脑的臭骂。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己至此再拉抽屉,陈家人脸上也不好看,还可能得罪荣贝勒,只得任着二儿子继续胡作了。
俩多月过去了,正是转年二月初三,刚刚过了龙抬头,不光陈家的厨房里蒜泥芝麻酱的香气没有散尽,整个海宁大街小巷也都溢着股煎“易牙”大饼的独特味道。言传“易牙”是春秋齐桓公身边的烹调大厨,大卷饼的发明者;准备票戏的荣贝勒,带着儿子瑞明来到了海宁。陈龙套热情招待,瑞明早就听他阿玛(满语“阿爸”的意思)说,海宁的煎卷饼别有风味,吵着要尝尝当地的正宗口味。陈龙套赶紧吩咐厨子老马去做,并叮嘱:卷饼火候务必恰到好处,大饼至少要六层,炒鸡蛋用的韭黄和葱花一定得农户家刚采摘于地里略沾露水的新鲜菜蔬。瑞明好奇,偷偷跟进厨房,非要亲眼见识一下海宁卷饼怎么个煎法。他见马师傅熟练地将豆绿色的卷饼切成两寸长、一寸宽、三分厚的扁块,而后小心翼翼地放入平底的铁锅里,淋上温茶油再用文火细细煎制,煎出来的卷饼果然上下各一层金黄的油嘎。他看得兴奋,但不明白海宁人为什么爱吃这种东西,马师傅原本是苏州近郊马家村人,对老宁沪的风俗也不甚了解,正不知如何回答,恰巧洪福一脚迈进来。瑞明见他衣着不甚讲究,人却透着一股机灵,便上前与他互问了名姓。洪福不知这小贝勒是多大的官,只觉得瑞明胖乎乎圆墩墩的,长得像前清宫廷画师--陈洪绶画上的娃娃大哥。“你说这怎么回事?”瑞明指着煎好的卷饼,又回到了刚才的问题。洪福一笑:“告诉你吧。这每年的二月二呀,玉皇大帝都要派大大小小的龙来人间降雨,可这龙也有懒的也有勤快的,到了北京的就勤快,所以你们那就用猪头肉给它上供,可到我们江南海宁来的就是条懒龙,所以我们就先用热油煎煎它,让它别犯懒,打起精神来好好下雨,保证咱这儿庄稼丰收。”“哈哈,有意思。看来你这肚子里还真有货。”瑞明开心地用小拳头捅捅陈洪福的肚子,道:“你小子头前带路,俺们倒要尝尝江南海宁的懒龙是啥滋味?”
自打协胜园演了回单于后,陈老二“陈龙套”的雅号一夜之间就没人再叫了,而他本人也真觉得自己是个角儿了,再练戏时二爷就可劲儿地摆谱,唱不了两句,便让仆人给他上茶。这叫“饮场”,是头排角儿应该有的做派。人这是这样,得意便忘形,他却不知,一忘形可就离倒霉不远了。日常总被二伯父子欺负的小洪福,早就心存报复,只是没得机会下手罢了。近来他见二伯老是用一把南瓜形的紫砂壶来饮场,眼珠转了转,心中猛然生出了一个坏主意。他从厨房弄来了一捧特号大盐粒子,又用擀面杖碾成碎细末,用宣纸包了揣在衣袋里。洪福原本想一个人动手的,但转念一想,这样太扎眼,万一露了馅,自己受地罚肯定轻不了。何不让瑞明干哪,果真穿了帮,谁又能拿小贝勒爷如何?正赶上这时瑞明闲得没劲,又来陈府溜达,洪福故意逗引瑞明道:“想找个哏儿(刺激)的玩儿吗?”“当然想了。”瑞明立时兴奋地站起来。洪福近前两步,对瑞明一阵耳语。瑞明乐得直拍巴掌:“好玩儿,真他妈逗。”“那你可要听我的,而且别说是我教你的。”洪福将宣纸包递了过去。“没问题,你就瞧好吧。”
协胜园原班台柱子本名金福,艺名谭鑫培,湖北武昌人。幼随父到北京,习艺于金奎科班。其父金志道演“京戏”老旦,称“叫天子”。而他艺名一度为“小叫天。”初演武生兼武丑,后改老生。曾为清朝内廷供奉。他发展了“京戏”老生的表演艺术,形成独特风格,唱腔悠扬婉转,世称“谭派”。后来陈龙套竟也成为了梨园“谭派”后辈一小有名气的大弟子。却说这协胜园坐落在海宁后中街的东街口,光占地就有八亩半,内部构造也是南方大戏园中最为讲究的(其场地规模与京师协胜园可谓相差无几)。今晚,偌大的园子竟坐得满地满廊。往台下望去,陈龙套心里这份激动啊,他还真拿起吴国大帝孙权的派头,整出戏分二十一场,有孙权戏的不过对三场,他却饮了四回场。这一切,都被台下的洪福和瑞明看在眼里,俩人心想:等着吧,明天就有好戏了。第二天大戏接着演,开戏之前,瑞明大摇大摆溜达进了后台。从管事的到演员,谁敢拦着世子爷啊。瑞明表面上是闲逛,暗中一直盯着陈念宗和那把紫砂壶。
陈念宗要去扮戏了,吩咐水锅子烧好水后,把他自带的碧螺春沏上。等陈念宗对着铜镜勾水白脸时,瑞明悄悄溜到他身后的八仙桌边,将满满一包碾碎的大盐倒进了刚沏好茶的紫砂壶中。而后又若无其事地到别处闲转悠,直等到陈念宗登了台,瑞明才转回戏园楼上的包厢里。或许是陈二爷演得太投入,前两场戏都过去了,他竟然没饮一次场。坐在廊座的洪福心里有些慌,担心二伯回后台时再饮茶,那可就没意思了。说来也怪,陈念宗这回还真就忘了渴了,直演到“甘露寺”相亲一场,孙权和乔国老在吴国太面前斗嘴,斗得口干舌燥时,他才想起喝茶来。饮场的穿着灰布大褂,捧着二爷
的那把紫砂壶上了台。陈念宗接过壶,一摸,壶里的茶水有点偏凉,但这会儿也管不了这么多,他摘下紫红的髯口,一仰脖,小半壶茶就进了嘴。而那包大盐面早就全溶在了水里,茶水到底有多难喝就可想而知了。被前两口己下肚茶水猛齁了一家伙的陈念宗,瞬间眼珠就凝住了。无奈,嘴里还含了一大口,咽是咽不下去了,他憋了一会儿嘴,可实在憋不住了,“噗”的一声,那口咸涩的黄汤横着就出去了,正喷在了对面扮吴国太的荣贝勒一脸一身。这下热闹大了,再看“吴国太”脸上的油彩也掉了,身上的蟒袍也透了,能咸死一头牛的茶水,把人脸上的肉皮子杀得生痛奇痒,又没抓没挠。猝不及防挨了个“咸水喷头”的荣贝勒这下可翻呲了,抬手就一个大耳刮子,外带一二踢脚,打得陈念宗原地转仨圈。
戏台上的其他人看得真真的,大家先是一愣,跟着全都笑场了。台下就更甭提了,喊倒好的、吹口哨的、跳着脚叫的、出怪音起哄的、往台上扔东西的……好么,台上台下全乱成了一锅粥。洪福闪到了角落里,舒心地咯咯窃笑。而楼上的瑞明,这会儿则捂着肚子,已经乐得直不起腰来了。戏演砸了,人们自然要追查“元凶”。瑞明倒是挺讲义气,一看实在掩盖不住了,就把事全揽到自己的身上。荣贝勒一听,反倒扑哧笑了,骂了句:“个不着调的东西。快给老子滚外面去。”赶跑了儿子,贝勒爷又转身对大家道:“哥儿几个,对不住了,小孩子淘气。有多少损失,我赔。”大伙儿明白
,他也就这么一说,谁敢让贝勒爷赔钱哪。两天后,和春班撤了,荣贝勒一家也要走了。与洪福玩得情投意合的瑞明,此刻还真有些依依不舍,他拉着洪福的手说:“小福子,你够哥儿们。有空进京到贝勒府,我带你找乐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