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不断地遭人冷眼,许嘉彤早已明白了这个道理,何况许孝祖心中的掌上明珠绝不是她许嘉彤。
接她回去,不过是因为她占着元配嫡出的名分。再或许对于她被许孝贤和郑氏折磨了十几年还活着的事实,许孝祖都会感到意外,她又如何对这所谓的父亲有所期待?
在已经过去的十六年里,宫中的贵人甚至根本不记得还有这样一个小小的她存活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心里眼里又怎会有她的存在,婚事上要么落空,要么不过是随意安排罢了。
内忧外患,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纵然还有别人,也不是她最亲近的人。
“得到宫中贵人的青睐本就不是易事,我又自幼不得父亲喜爱,更少不得风言风语。必定要经历千辛万苦,才能在占据一席之地。”许嘉彤眸光幽冷。
许嘉彤不担心曹氏会偏袒许孝祖、林氏和他们的儿女,此时自然要把能预想到的不好的事都说出来。将来一旦出了事,曹氏也能有所准备。
她继续道:“这当中还要担心父亲和家里的几位横生枝节,若是事成,他们会当作理所当然,贪得无厌,对我予取予求。若是事败,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将我视作弃子。也不见得等到那时,只要中间事情有所起落,他们便会如此了。能嫁入怎样的人家,日后夫家的人会怎样待我,都是要看娘家的,形势如此,我实在没有把握能嫁进一个能给我助力的好夫家。”
“天命和父母之命都未必靠得住,女人要掌握自己的命运,还是要靠自己。我之所以让你成为一品女官,并非全然出于私心,而是对于你,只有这一条最有可能得到的出头之路。等你有了不容忽视的地位,才有可能得到好的婚事,或者夫家的重视。”曹氏道。
曹氏老谋深算地继续道:“说是阻力,并非只是对于成为女官这条路而言,而是你这一世的荣辱和平安喜乐。只要你过得好,是助力还是阻力都无甚关系,我还不至于用你的婚事作为实现我心愿的筹码。”
“可是到了西都之后,恐怕由不得我做主,大概我还没有成为女官,就被随意安排了婚事了。”许嘉彤讪讪地笑了一下。
她从来不会去想自己的婚事,因为她知道她还没有资格,所以她才会把婚事只当作一种助力。
“成为女官,不止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你以后的日子能从许家污糟的阴影里挣脱出来。婚事不如意,你就更要抓紧了,等你成为一品尚宫,和离不过是主子一句话的事。等到那时,你不仅完成了我的心愿,还能过得更好,岂非一举两得?”曹氏笑道。
不知不觉中,许嘉彤的目光已牢牢地落在曹氏身上。此时曹氏目光虽然如往日般犀利,却隐隐被温煦的柔和围绕。
曹氏不仅有过雄心壮志,也理所当然地如其他女儿家一样对自己的婚事有过遐思,想与一位执手偕老的良人相知相许。
可是这些都没有实现,前者当年想必是功亏一篑,原因想必复杂,却已不可知。
后者前半段是甜蜜美满的,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那时的美好可以弥补她失去的雄心。可是后半段,人强命不强,他失去了儿子和丈夫,身子也坏了,最终失去了她在许氏一族中的权力。
曹氏待她甚是严厉,她怀疑过,也想要质问,她在曹氏心里,是一件武器,是一件工具,还是一件实现曹氏大计的利器?
她此刻在曹氏温煦的目光里渐渐明白过来,她也许是工具,是武器,她寄托了曹氏的执念,但她也是曹氏疼爱的孙女。
她要实现曹氏的梦,也要让自己的梦成真。让曹氏满意,也让自己过得更好,这是可以兼得的,甚至是实现她的梦的唯一的路。而这些曹氏也想到了,所以才会在这十几年里一直在她身上一点一点地实施这个遥远而未知结局的计划。
许嘉彤的心里此刻翻江倒海难以平静,望子成龙,望女成凤,长辈们总会把这样的期望加诸在他们身上。曹氏对她的期望只是比旁人深了一些,但不能抹杀对她十几年的疼爱。
“祖母,我一定会过得好,也一定让您过得好。”许嘉彤将头伏在曹氏的膝上,轻轻闭上眼,眼角有一丝暖暖的泪光。
曹氏抬起手轻轻地落在她柔软的发上,她如吟似叹地道:“不过你得记着,即使你嫁得如意郎君,也要事事晓得轻重,切不可太过沉溺。深宅之中如履薄冰,无论何时都要保全自己,只有自己活着,才能有旁的指望。”
“我这一辈子都为自己活了,就不能为了别人舍依次么?”许嘉彤睁开眼,坐起身,目光明亮。
“嘉彤,那是一件奢侈的事,我们都做不来。”曹氏饱含沧桑地道。
许嘉彤笑笑,没有说话,她虽然打算遵从曹氏的意愿,却不想像她那样度此一生。
那样太累了,等到可能的时候,她想毫无顾忌地为一个人、一个家做点什么,哪怕只有一回,哪怕付出一切。只有这样,才不枉在这世上走了一遭。
将李氏的安排说了,曹氏眼皮也没抬一下,显然在意料之中。许嘉彤说这番话时,曹氏轻轻地抚了她手背两下,感受到曹氏手劲略微收紧,她会心而笑。她们彼此之间的惦念已成了默契。
与曹氏话别了几句,道是若能在去西都前见一面便罢了。若是不能,也不勉强,想办法带一两句简单的话便好。十几年相处出来的默契,早已是心有灵犀了。
出了私宅,许嘉彤光明正大地让车夫绕了路,直奔锦绣坊。李氏对她往日和锦绣坊的渊源一半是不放心,另一半也有着想要染指的贪念,于是一早嘱咐了车夫不要拦着她去锦绣坊,此刻她自然是顺风顺水了。
碧水迎了出来接引许嘉彤,自有两个年纪小些的丫鬟带了车夫到后面饮马吃茶。
许嘉彤净了手,随着碧水进了后面点货的屋子。这里存放着已经织染完毕,等待着装箱出货的物件。
“方家大姑娘还要晚上半个时辰才到,姑娘看看,这是上个月方夫人和方家大姑娘一起定下的。”碧水把几匹料子和两套精致的高腰儒裙轻轻地摊开来。
几匹料子里,用作内衬的浅色府绸织线经纬之家细密,整体柔软而密实。其他几匹有的娇艳欲滴,就好比那匹荷粉的绸子,仿佛一掐都能滴下水来。有几匹倒是很端庄,用在正式场合的大妆上正是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