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话还没说完,人就迅速地进了黑树林里,我都还反应过来,她的声音就要消失在黑暗里了,我连忙急匆匆地跟了上去,像个胆小鬼一样用手抓住了她的衣角,小心翼翼地紧紧跟着她的脚步。
黑树林这地方虽然我们小孩子经常听大人说起,但是从来没进去过,别说现在十五岁的我了,就连大人都不敢轻易踏进里头半步。就在几年前吧,隔壁村有个寡妇捡麦穗的时候不小心进入了黑树林,出来的时候就疯疯癫癫的了,像是被什么鬼东西给吓飞魂魄了一样,那个癫痫的样,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的,我们几个小孩都看得松骨悚然的。于是从那以后,村里的娃娃们要是调皮捣蛋的话,就会被大人拉到黑树林旁兜一圈,一圈出来后,娃娃们吓得快尿裤子了都。大概是看多太多小人书的缘故吧,我对黑树林的定义吧,就是里头肯定有啥蹊跷的东西,学着风水先生的口吻说一句,就是:这里头肯定不干净。至于是啥不干净的东西,我也说不上,但总而言之,我对这片林子的抵触心还是很重的。
刚进入黑树林的时候,给我的第一个印象就是冷,单拿感觉来说,里头的空气就是那种几乎濒临零度的气温,冷得就像无数条毒蛇悄然的盘旋在你的胳膊上,用它们腹部冰冷的鳞片摩挲着你的肌肤,将那种冰冷淋漓尽致地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你,时不时似乎还可以感受到蛇信吐露的刺痛。还有一眼看去的整体感觉,这是我头一次进入黑树林里面,也是第一次窥见它里面的样子:和在外头看到的一样,无论是树枝还是树干甚至连树叶,看过去都是冷色调的黑,黑得让人发怵。再看头顶上,树冠的枝条互相缠绕着,像一张大大的编织的渔网,几乎把黑树林的天完完全全给遮蔽起来了,密密麻麻的,给人一种被囚禁的冰冷。只有少许的月光隐隐约约地透着枝条缠错间的细缝透下来,在地面上形成几道斑驳的光影,只是让我感到不解的是,即使里面存在的光源很少,但我还是可较为清晰的看见里面的样子,甚至,在这个遮蔽天日的几乎说是密闭的空间里,都比在外头看到的要清晰多。
于是我神使鬼差地伸手摸了摸额头的天灵盖,又抬头看了奶奶一眼。
奶奶仍旧是没有回头,似乎只是在自顾自的漫无目的的走着,我完全摸不清她要做什么,不清楚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是觉得她在我心里的神秘感越发的强烈。
咕咕!
就在这时候,我耳畔突然想起了一声很细微的响声,这个声音很小,隐隐约约的就像是要断气了一样,我也不清楚自己有没有听错,但我可以确定的是,那是一种动物的声音。我再次抬头看了下奶奶,可是奶奶似乎并没有听到这个动静,还是一如即往地挺直着腰板儿朝着前方走着。可能是自己听错了吧,毕竟呆在这个鬼地方难免的疑神疑鬼的,浑身上下的神经几乎都是紧绷着的,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要草木皆兵的。我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瞅了瞅四周围,吐了口气。
可就当我还没放松下来的时候,我的余光突然瞥到一道奇怪的影子从我的身旁不远处窜了过去,消失在一头的灌木丛里。我迅速扭头去看,但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有几片飘落下来的树叶子。不过这次我确定我没有看花眼,是一道棕黄的身影,速度很快,就像一条飘带被迅速地扯了过去。
咕咕!
与此同时,之前的那阵声音再一次响起,和上一次不同的是,这次的要大声的多,听得很是清晰,响声比较低沉,又带着尖锐的撕扯,像个狡黠的小孩发出来的声音,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黄鼠狼的声音,也就是我们村里人嘴里说的黄皮子。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着奶奶,几乎是同一时间,奶奶终于也回过头看着我,眉头紧锁着,脸色还是严肃的可怕,她黝黑的眼珠子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对我说道:“轩儿,你是也听到了什么吗?”
我愣了一小下,点头。然后用手指着刚才那道神秘影子掠过的地方:“奶奶,看,就在那里,刚才有东西窜了过去,很快,看不清。”
奶奶顺着我的我手指指着的地方看去,她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慢慢的,脸色一点点的愈发的难看了。片刻后,她朝我走近,弯下腰来,用一只手搭在我的肩旁上,用一种轻声的口吻对我低声说道:“轩儿,集中注意力,仔细看着那个地方。”
我不知道奶奶这番举动是要我做什么,不过我也没敢问,就按着做了,两只眼睛就牢牢地盯着那个刚才影子出没的地方。这时候,我注意到奶奶的另一只手伸上了我的额头,轻轻地捂住了我天灵盖的位置,紧接着,那里就莫名感觉开始发热起来,就像是刚才涂在上面的香灰又复燃了一般,烧灼的那种炙热感叫我难受的慌。
“别动!”奶奶严厉地呵责到,按在我肩头的那只手用力地掐了我肩胛骨一下,“继续集中注意力!”
奶奶这么一掐疼得我都要哭爹喊娘了,但我身子不敢动弹,怕再被打骂,虽然额头还是热得不舒服,但索性不去在乎这个了。于是,目光还是毫不动摇地死死盯着那个地方,卯着嘴,脸几乎给憋得通红,那个模样看起来就像是在屙屎一样。
紧接着,我感觉到奶奶捂在我额头上的那只手在渐渐的撤开,与此同时,我开始诧异地注意到,我眼前看着的那个地方,慢慢地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一缕缕淡淡的棕黄色的烟来,如同起了雾一般,飘忽不定的,而且似乎在不断的变得清楚且浓厚起来。当我的天灵盖被完全露了出来的时候,我彻彻底底地看到了那个地方飘荡着的黄烟,一丝丝地交错在一起,在空气里缓缓地飘动着。
同时,我还敏感地闻到了一股骚味:那是黄皮子身上的那种特有的骚气。
紧接着,我朝自己的四周围看了看,顿时就吓了一跳!我看到周围的空气里,全部都分布着那种诡异黄烟!飘飘然的就像一群群孤魂野鬼似的,虽然烟的浓度稠密不均,但是却很密集,几乎遍布了整个黑树林的空间!我想到了奶奶对我说的一个词:妖气。
“轩儿,你现在看到的,便是妖气。”
“妖?”
听奶奶这么一说,我顿时被吓得直打哆嗦。这个词只在我的小人书里出现过,插画上的妖很是简陋,模模糊糊的印刷不清楚,所以至于妖到底张什么样是什么样,都靠我平时自己天马行空的瞎想。
奶奶这时候从我哆哆嗦嗦的手里拿过那个蓝色的包裹,一面往里面拿东西,一面对我继续解释道:“妖是一种中国的古老生物,它们的样子稀奇古怪,是可以被肉眼看到的,不过大部分的妖行踪神秘,人们一般很难注意到,而妖气是妖身上带着的气息,但如果想要看到这些妖气,就得把藏在天灵盖的天眼睁开,有很多方法让天眼打开,比如像进来前我用香灰抹在你的额头上,那就是其中一种。能看清妖气能让我们更好的提防妖的行踪,记住了,妖气看起来最为浓重的地方往往就是妖的匿身之处。”
奶奶这么一说我倒是清楚了许多,不过倒是更加害怕了,看着周围弥漫着的黄色的妖气,咧着嘴几乎是带着哭腔对奶奶说道:“奶奶,你带我看这玩意干嘛啊?咱们快点回去吧,妖这东西怪邪乎的,指不定到时候我们奶孙俩都给它吞了。”
奶奶抬起头来狠狠的瞪了我一眼:“放屁!我从海底抓只鳖上来都比你胆大哩!怎么有你这个额胆小怕事的孙子,要不是给我徐家留香火,早把你丢下来喂这黄皮子妖了。”
虽然知道奶奶是在吓唬我的,但是我还是怕的都快尿裤子了,哆哆嗦嗦的,感觉腹部酸酸的,膀胱也是一阵沉甸甸的难受。我紧紧的抓住奶奶的袖子口,生怕这老家伙一个箭步就给窜出黑树林外丢下我一个人不管了。
这时候,奶奶在那个蓝包裹一阵倒腾后,最后拿出了两捆红色出来。这绳子比较粗,红艳艳的,和我们村里女人的头绳差不多,但不同的是这上面还串着一颗颗的方方圆圆的桃木珠和玉块,晃着银闪闪的白光。奶奶把其中一根系在了我左边的手腕口上,另一根也按照同样的位置系在了她的手上。
“这东西叫做避妖捆绳,是驱邪的一种独特的法器。拿红绳串上桃木和玉块,泡在装着清晨露珠的瓷碗里,加盐加香灰直至自然风干。露珠为清晨精华,性属水,,加盐,所浸泡的法器会有灵性,化水后无孔不入。香灰为焚,性属火,可灭妖邪鬼魅。瓷碗为烧制,性属土,可容纳万物。玉块在八卦八宫里味乾宫,为佛家之物,性质温和,性属金,以慈悲匿恶为本,祛邪避凶。桃木即为鬼怖木,性属木,伐邪制鬼。而这条避妖捆绳汇集金木水火土五行之气,小妖不侵然大妖不避。”
随后,奶奶拍了下我的脑袋瓜子,示意我紧跟着她,我也不敢有半点松懈,就紧紧的跟在她身后,眼睛就盯着奶奶的背影,不敢往两边瞥半点下,即使我的余光还是可以瞄到淡淡的几缕妖气。
我不知道奶奶要带我去哪里,还是和之前一样的似乎毫无方向感的在移动,但我也注意到,我们身边的妖气越来越浓重,而且有时候我经常会短暂性的耳鸣和头晕,似乎有些不适应这种环境。
眼前的树木的数量开始减少,空间和视野不断地开阔起来,但同时也被不断涌起的妖气给笼罩住了,在这个环境里,自己就像蒸屉里的螃蟹,到处都是滚烫的雾气闷得自己难受。随着妖气的浓度的不断加剧,我开始感觉到自己左手腕上戴着的那个避妖捆绳有动静,起初说不出来是什么,慢慢的,我注意到捆绳上的玉块和桃木珠在不断的互相敲碰着,发出哒哒哒的细微声音,就像寒冷的天上下齿打颤的声音。这似乎是什么反应,似乎在暗示自己的并不安全的处境。
说实在话,这时候的自己已经是害怕得不轻了,走起路来都哆哆嗦嗦的,感觉脚底下冒出来了许许多多的海草将自己的脚腕给缠绕住了,让自己走起路来很是拖泥带水的,慢吞吞的似乎灌了铅一样。起初我的手还会时不时的抓住奶奶背后的衣角,但慢慢的,也不知道是奶奶走得快还是自己走得慢,时常会和她老人家拉开一小段的距离,但是还是在自己可以看到的有限的视野里。但可能是自己有些犯困的原因,整个思维变得有些懈怠,直到最后发现奶奶已经不见的时候还是模模糊糊的。
看到奶奶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的时候,我猛然睁大了眼睛,发现四周围都是迷迷茫茫的一片片的飘散的妖气,还有稀疏的几颗枝条张牙舞爪的树木。我先是愣了下,随后哭丧着脸和苦瓜一样皱巴巴的,想哭却不敢哭出声来,就支支吾吾的哼唧着。从小到大,我几乎都没怎么出过门,更不要说什么走失的事情了,所以面对这种情况,我就是傻呼呼的到处瞎走,完全没有头绪,头脑几乎都是空白的一片。
其实我也不清楚我自己怎么长到十五岁的,光是长了个傻个子,不论心智还是胆量连个女娃子都不如,平时去田里抓个蚂蚱都要把我紧张的要死,更不要说独自一人身处这个诡异的环境里了。
我一面奶奶奶奶的轻声呼喊着,一面踉踉跄跄地走着,这时候脚底下的土地已经有些泥泞了,黏糊糊更加不好走,加上空气的湿度变重,我总感觉有冷风不断地钻进我的胳肢窝里。
咕咕!
就在这时候,我突然再一次听到了那声奇怪叫声,拉长着的调子很是空洞。我顿时被吓得一激灵,差点瘫在地上。立刻循声看去,但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踪迹,四周还是一层叠着一层的缓慢浮动着的妖气。我吞了口唾沫,站着不断乱动,从头到脚笔直的像根鱼竿,两颗眼珠子不断的往着两边瞥,想要注意到什么动静。没过多久,我的耳畔就传来一阵莎莎的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一旁的草丛中骚动,随后只听噗的一声,余光瞄到什么东西从里头窜了出来,我便迅速朝着声音发出的大致方向看去,那是一道棕黄色的影子,和之前见到的一样,拖着空气里弥漫着的黄色的妖气在我眼前晃过。
“谁!谁在哪里?”我畏畏缩缩着的冲着那个位置喊了一声,声音还有些抖。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手腕上带着的那根红绳上的反应更加剧烈了,几乎是要蹦哒出来的一样,不断地在晃动着,发出当啷当啷的响声,吵得我心烦意乱的。
我双眼一直注视着那片灰蒙蒙的空气了许久,始终没有感觉到任何的风吹草动,一直都是静悄悄的,看着空气里的妖气不断飘动着,或上或下,或左或右,流露着一种未知的诡异气氛。再加上手上捆绳的震动,更加让我紧迫感倍增。
“谁?”
我再次喊了声,底气已经明显不足了,浑身上下漫布着一股酥麻的麻痹感,让我没有力气动弹哪怕半下。再看那片,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静得如同一潭死水,不断浮现出来的妖气让我心烦意乱。
过了快要一分钟左右,面对这种死寂的氛围,我还是无法沉静太久,终于还想再喊上几声。就在自己刚要开口的时候,对面的空气里突然波动来一阵悉悉率率的声响,随后便看见远处尽头的那片黑里慢慢地走出来一个人影!
我顿时吓得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慌张到不知所措,身子像被定住了一般,动弹不得,就算我有意识想要逃走,但是四肢就是不受自己的摆布。
如同被人牢牢按住肩膀一样,我就傻傻的呆在原地,不断的看着那道人影不断地靠近,脑瓜子上的汗珠也不断地往下掉。起先那道人影还有十来米,一眨眼就是五米远了,然后三米,两米。
这里的地方虽然视野不是很清晰,但是我还是可以依稀看到那道人影的轮廓,矮的,胖的,肩膀很是宽大,像两片蒲扇叶扇乎着风就吵着我靠近来了。慢慢地,我就觉得这模样有些眼熟,随着我和她之间的距离不断地缩短,我才终于逐渐看清,那是我奶奶!
“奶奶!”我兴奋地几乎要哭出声来,身子也不再像根紧绷的弦了,彻底放松下来。我径直朝着奶奶跑了过去,猛的一下紧紧抱住她。
“干啥呢?把你吓成这样。”奶奶似乎看到了我通红的带着泪花的眼角,很是慈祥地摸了摸我的头,手掌的条条沟壑的粗糙感让我感到十分的温暖。
“你刚才去哪了呀?”我还是依偎在奶奶的怀里,头也不抬的问。
“刚才奶奶眼花,没注意到你没跟上来。”
我扯了扯她的衣角,说道:“奶奶,别来这里了,怪可怕的,弄得我提心吊胆的,还是回家吧。”
“好,奶奶这就带你走。”
奶奶的手继续抚摸着我的脑袋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时候我突然感觉头上有些疼,不过我也没那么在意。
就在这时候,我耳畔突然听到一阵轻微的呼喊声,似乎谁在呼喊我的名字,起初还以为是什么幻听,可到最后,是听得清清楚的了,是在喊叫我的乳名!而且那声音,竟然是我奶奶的声音!
我顿时愣住了,没有反应过来到底这是怎么一回事。随后我注意到,四周围的妖气并没有消散开来,反而是聚拢得比之前还要浓密了!而且,我左手腕上戴着的那条避妖捆绳,晃动得非常厉害,上面的桃木和玉块就像下了锅的年糕,噼里啪啦的响个不停。
我鼻子嗅了嗅,才注意到那股弥漫在我身边的黄皮子的骚味!
我猛然抬头,发现我依偎着的这个奶奶,一脸慈祥地笑着看着我,慈祥得诡异,笑得可怕。我也没想什么,立即从她的怀里脱身了出来,这时候才感觉到,自己的头上一阵疼痛,下意识地用手摸了下,放下手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手掌上竟然沾满了血!
我朝奶奶看去,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摸我头的那只手上冒出了长长的带着弯钩的指甲,很是尖锐,上面染上的血迹闪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光。她还是对着我笑,笑得很夸张,嘴角的弧度不断的扩大,慢慢地竟勾到了后脑勺那里去了!
呲啦!一阵织布撕裂的声音过后,奶奶的整张脸皮以嘴角为裂口一分为二!血淋淋地脱落在地上,像是麻雀破壳那样,露出了里头的另一张脸!那是一张毛乎乎的脸,棕黄色的毛发,两只宽大竖起来的耳朵,还有尖长的露着一排锋利牙齿的嘴。那就是一张黄皮子的脸!
那个妖物还是笑吟吟地看着我:
“来,奶奶带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