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尘毫无防备之际突然遭到我的“毒手”,整个人一下子就猛地栽倒在了床上。我吓了一跳,这才想起来这厮现在这状态根本经不起我的折腾,赶忙坐到床边伸手去扶他。
可他却像见了鬼似的,一把拍开了我的手,一双眼瞪大到了极限,忿忿然地看着我问道:“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
“我……”我本来是想大骂他一通,可看到他这样子,原本要出口的话,全都梗在了喉头。大力地吞了口唾沫之后,学着他刚才的样子,伸手指了指门口地上那张未被动过的喜帖,改口问道:“你不是要我看那个么?那不是你的喜帖……么?”
“我的?”
漠尘反问我一句,之后,便像是听到了这个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般,疯狂地笑了起来,一直笑到泪流满面,都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虽然我仍是不明所以,但就算是再笨,我也该看出来,自己完全是猜错了。不过这种情况下,我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索性也就不支声儿,静待着这厮自己停下。
终于,漠尘的笑终止了。
他拒绝了我的搀扶,自己坐起身,胡乱地用手背抹去脸上交错的泪痕,双眼迷离地看向那张喜帖,对我说道:“是,那是喜帖,不过可惜,那不是我的喜帖。”
我下意识地回头又看了一眼那抹刺目的红,烦躁地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强压着满心的燥虑,问漠尘:“漠尘,你知道我脑子不怎么好使,别跟我玩儿了行不?那玩意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呵——”漠尘苦笑一声。“如你所见,一纸喜帖!”
“我知道!”
烦死了!这厮怎么就这么爱卖关子!都这副死样子了,还是不改他那欠揍的脾性!
“算了,我自己去看就是了!”
“那是月婉滢送来的!”
我还没来得及站起身,就连一个简单的转身动作都还没有做完,身边这个虚弱到不行的家伙,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力气,狠狠地拽住了我的衣领,一把将我拽到他面前几乎是鼻贴鼻的距离,大吼道:“听到没有?我说,那是她月婉滢的喜帖!”
“漠尘……”
我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松开,不过很显然,完全没效果。
也罢。
“你声音太大了,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次,那是谁的喜帖?”
“月婉滢!月婉滢!月婉滢!你的好女儿月婉滢和她那好‘爹爹’幻月的喜帖!”
“哦——这样啊——原来……那是小婉滢,和我的……喜帖……”
好冷的笑话,就连说这笑话的人——我自己,都被冷到浑身僵硬了。
我的小婉滢,要和她爹爹成亲了。
不对,是我的小婉滢,要和幻月成亲了。
还是不对,我叫幻月。
我才是小婉滢的爹爹。
可是,为什么她要成亲的对象,却不是我?
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在听到漠尘的这番话后,我的心静,竟是如此平和!
也是,完全没必要动火或是悲恸的啊,将死之人,还有何所求?本来这次回来就是打算用自己的余生好好照顾小婉滢,兑现那个“永远陪着她”的诺言,仅此而已。
如果嫁给他,能让她快乐,那么,我必然是要欣然接受的。
“小月月。你……还好吧?”
我又失笑了。
看着满脸惶恐不安的漠尘,我无奈地耸了耸肩:“你觉得呢?”
漠尘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你的样子……是没事。所以,我才更觉得你有事啊!”
这句绕口令差点没把我给恶心死。
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去你的,我能有什么事?你自己拿面镜子照照先,就你那煞白的小脸儿,有事的,该是你才对吧?!”
我不知道我究竟是说错什么了,竟将漠尘这厮刺激至此!
听完我这漫不经心出口的话,漠尘完全失了控制,双手猛地抓紧了我的双肩,指甲都快掐紧我的肉里啦!即便是我这副有着上千年修为的皮囊,也不免感到一阵锥心的疼痛。
“啊——!”
我吃痛地惊呼一声,可还没等我来得及喊出“疼”来,漠尘近乎疯狂的嘶吼声,已在我的耳畔响起,震耳欲聋!
“小月月,你别这个样子好吗?现在去阻止他们,还来得及。别在我面前强颜欢笑,再大的痛,我也会陪你一起承受,可我最害怕的,是见到你这副自暴自弃的样子!幻月,是你自己说的,你会好好活下去。可是为什么才不到一个时辰,你竟已将自己说的话,全然抛诸脑后?!”
我……
“漠尘,你先冷静点儿……”
“你要我怎么冷静?你都快死了,你还要我怎么冷静?”
“我怎么就快死了?还有两年啊,两年!漠尘,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会强颜欢笑的人,即便有时会可以隐藏自己的懦弱面,但于你来说,我的喜怒,向来都是溢于言表的。”
“怎么……可以……这样……”
这种气氛诡异极了,充当局外之人的漠尘,心痛到无以复加,而本该伤心欲绝的我,却是此时最淡然的那一个。
我微笑,抬手抹去漠尘眼角溢出的珠光:“我说你小子也太娘了点儿吧?这才多长时间,你丫哭了多少次了?”
漠尘的情绪,伴随着他自己的嘶吼,渐渐平复了些,可当他一见到我的微笑后,再次崩溃。
“你别这样好吗?你此刻的笑,比你的眼泪更能刺痛我的心。幻月,我知道你不是一个软弱的家伙,但是就当我求你,只一次,只这一次就好,你哭出来吧!”
他的这个无理要求,我是注定要让他失望了。
我的嘴角,咧得更大了:“漠尘,原来我在你心目当中,一直都是这么一个不堪一击的人么?是,我承认自己对小婉滢有情,但这并不表示我一定要得到她,不是么?她不记得我,或者说,她认错了‘我’,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跟着他,她觉得快乐,这样就够了。”
“啪——”
漠尘终于忍到了极限,毫不留情地赏了我一个大耳光。
“你……”
这一刻,我没有生气,只是倍感莫名。
“混蛋!说好的,要好好活下去,还说什么我也是你活下去的动力,放屁,全都是放屁!幻月,说到底,你的心里,还是只有一个她而已。千年前是这样,现在亦是如此。究竟在你心里,将我置于何地?朋友也好,亲人也罢,你的世界,到底有没有我的一席之地?!”
我终于也抵达底线。
我狠狠地回敬了漠尘一拳,眼看着他侧倒在床上,我伸手擦去他嘴角的血痕,动作是温柔的,可伴随着的言辞,却是几近咆哮。
“别把我说得如此不堪!除去她月婉滢,你便是我生命中最重要之人!若非因为你在我心中占有重要的位置,我怎会在你面前仿若无事人?我难过,可我说的也是事实,她能幸福快乐,便是我现在最欣慰之事。也正是因为她的后半生有了着落,我才能信守诺言,好好活下去,静待余生!”
“静待、余生……?”
我的话,并没有让漠尘振作或是安心,不过他倒是也没有继续消沉下去,微微一怔之后,便是暗自咀嚼着我刚才的那番话,嘴里还反复呢喃着“静待余生”四个字。
我的火也发泄完了,看着自己手上残留的漠尘的血,心里不可避免地开始内疚起来。
“小月月。”
“嗯?”
正在我出神之际,漠尘突然叫住了我。我侧目,正好对上他质疑的目光。
“你说,你这次回来,是为了她?”
“嗯。”我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继而立马补充道,“可我刚才不是说了嘛,现在又加了你一个……”
漠尘挥了挥手打断了我的话,随即又急急地问道:“你的‘为了她’,该不会是为了兑现十三年前的那个戏言,只是这样陪着她?”
虽然不解他为何会有此一问,但我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眼看着漠尘的眼眸越瞪越大,我的心中,逐渐腾升起一股焦躁感,和强烈的不安……
“那么说来,你……还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不知道?”
“哈、哈哈哈——”
漠尘的笑,好疯狂,参杂着彻骨寒意的笑,令我毛骨悚然。
“原来,你还不知道!幻月啊幻月,我本以为,你竟可以为了爱,置自己的生死于不顾。我还以为,千年前的一幕又要重演。可谁想,这都只是我自以为是的猜想,原来,你根本还都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你才会做出这种白痴似的决定!”
“漠尘,你到底在说什么……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千年前?什么千年前?你到底瞒了我些什么?!”
漠尘蓦地收住了笑声,却仍未改脸上的笑意,只是这无声的笑,竟比方才的更为阴鹜。
他就这样看着我,似看朋友般,也似看仇人般,同时,用着爱很难辨的语气,一字一句地对我说道:“‘没有人可以杀死我,除非,是我自己不想活!’幻月,你可还记得这句话?”
接下来,漠尘用半个时辰的时间,向我讲述了我去冥府那三天间发生的一切。
在这个过程中,我始终没发一言,所以,以下所有,皆为漠尘所陈述。
“小月月,你不会知道,在你离世的那一千年里,我的生活是有多枯燥乏味。一直到你重生归来,我的世界,才又重新有了色彩。我终于可以不用再过那种坐吃等死的空洞生活,虽然谈不上是人生的意义,但我的生活中,新增了一个目标,也可以说成是向往——我要帮你。我一定要救你,幻月,我要你活下去!”
“你说,我现在也成为你活下去的动力了,呵——其实,这是我的台词才对吧。”
“可是,当日你就那样走了,一句‘去冥府’,彻底抹煞了我赖以生存的动力,我顿时觉得自己的生活失了方向。但我始终不愿意相信,你妖王幻月,会是一个如此轻易便会向命运妥协之人。”
“所以,我就一直站在原地,看着你离去的方向,等啊等,等着你回来,想再亲耳听到你对我说‘漠尘,我饿’,然后,我还和以前一样,一边损你,一边为你做饭。”
“就这样,过了整整一天,我没有把你盼回来,却等来了一张和你一模一样的脸。”
“‘叫幻月出来!’这是他在我面前站定后,对我说出的第一句话。我没有理会他,只一心继续看着我该看的方向,等着我该等的人。”
“或许是不耐烦了吧,那家伙也没再多搭理我,绕过我的身侧,径直朝我的屋内走去。我知道,他定是去找你了,当然,他注定会是白跑一趟,所以我也就没阻止他。”
“果不其然,很快,他便又出了门,重新回到我跟前。”
“‘幻月在哪儿?’他的样子很是焦躁,见我不说话,甚至根本不看他一眼,又接连问了我好几声,可得到的结果,还是一样。”
“终于,他的耐性被我磨光了。他的手,紧紧地掐住了我的咽喉。我的眼,渐渐地朝他看去,突如其来的窒息感,让我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但是我的意识却很清晰,眼前这个,不是我要等的那个人。”
“于是,我讽刺地笑了一声,用尽浑身的力气,回敬了他一句‘你不就是幻月么?’之后,我脖颈间的禁锢,便松懈了开来。我贪婪地大口呼吸着,有些疲惫地靠在了身后的门框上。”
“那家伙显然也是对我这不堪一击的废物毫无兴趣,斜眼冷笑一声之后,从怀中掏出了一纸艳红的东西。”
“我只是下意识地一瞥,便知那是一封喜帖。你信吗?当时他还什么都没说,我的心中,便已猜晓了七八分。这本是与我完全无关的事情,可当我抬起头,再次看向你离去的方向时,心中免不了又是一阵酸楚。”
“于是,我抱着一丝侥幸的不确定心理,战战兢兢地问出了我有生以来最为白痴的一个问题。”
“我问他,这纸喜帖,是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