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着于逢春笑得满面春风桃花满天,瞥见李淑媛杀人一般的眼神,我在心里偷偷的狠狠的乐了一回。于逢春一愣,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他低下头一只手握成空拳轻轻的抵在嘴唇上,轻轻的咳了一声,重新抬起头客气的对我说,
“姑奶奶,我夫妻二人此次前来贵府,是想为小女求亲的。”
我稍稍一怔,笑了,“于大夫,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您的女儿今年只有十一岁吧!您是不是太着急了?”
“逢此乱世,女孩子家还是早些定下来为好。”
于逢春一向朴实憨直,不会用华丽的词藻去粉饰自己的话,所以,他的诚意我是相信的。我轻轻的点头,
“也对,不知……”
“逢春与我都认为,您的侄子玉达仁与小女最是般配。”
李淑媛的神情里是进退有度的大家风范,面带三分笑笑不露齿,说话的时候,耳垂上金色的滴水耳环微微的前后摆动,混合在一片金色的阳光中,光华流动,耀目得有些刺眼。
“达仁?您不觉得年龄相差的大了些吗?”
“男子大一些会心疼人啊!我与逢春就相差很多岁的。”
炫耀一般的口吻,此话是李淑媛特意说给我听的。我眯起眼睛藏好自己的情绪,太无聊了!但是,我的心实实在在感觉到了伤害。善良的老好人于逢春,为我解围,
“我们商量过了,等小女一行了笄礼之后,便嫁过来。姑奶奶,您看如何?”
我犹豫片刻,我不相信李淑媛,但是,我信任于逢春。我的心里迟疑着衡量着,最后,我听到自己说,
“也好,你我两家原本便是世交,如今亲上加亲,也是好事。合了八字之后,玉府便下大定。”
“好,如此甚好。”
于逢春发自心底的欢喜,他握了握妻子紧张得冰冷的手,表示安慰。于逢春不太明白妻子的不安来自何处,在他看来,与玉府结亲是一件很自然很顺理成章的事情。作为父亲,他觉得自己总算给女儿找了一个极好的归宿,他很快乐,很单纯很简单很直接的快乐。
我反反复复的推测过,李淑媛将女儿嫁给玉达仁的目地,首先,在如此分崩离析的乱世,玉府应该是她最好的选择,不说荣华富贵最少能保个吃穿不愁。其次,她之所以选择玉达仁,一是因为玉家玉器行以后会是玉承智和玉达仁父子掌舵,二是因为玉达信和玉达勇还都是孩子,尚未定性。而玉达仁已经是一位稳重朴实,善良的少年了。
至于,我和她之间的恩恩怨怨,我猜想她是不会对任何人说起的,无论李淑媛在我的眼中是好是歹,她都终究是母亲。天下的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嫁一位可以依靠终生的良人,有个好归宿。
伴随着北平城凝固着炽热的盛夏一同到来的,是日本侵略者更加恐怖的血色统治,华夏大地在日本军国主义铁蹄的蹂躏下艰难的喘息着。战争的阴云下,玉府中的平静显得分外的波诡云谲,让人紧张使人窒息。
我安安静静的伫立在我的花圃里,一动不动的凝视着天边如同烈焰一般燃烧的落霞,我身后的花圃里,怒放着花朵。原本应该或娴静或妖娆或典雅或妩媚或婉约或浓烈或艳帜高张或遗世独立,各有各的性格和模样的花儿,不知道因了何种缘故,今年,却都失了原本的灵性与个性,有些杂乱有些纷乱有些错乱有些迷乱的肆意开放着。
望着怒放到荼靡的花儿,泪水充盈在我的眼底,可是,眼珠却因为干涩而刺疼。泪,总是由心底深处一滴一滴酿出的精灵,我想,我的心也许已经干枯萎谢,不再能流出如同珍珠一般光洁的泪水了。
在我渐渐朦胧模糊的视线中,飘进一抹月白色的人影,月白色的丝制高领无袖长旗袍,月白色的绣花鞋,月白色的绣花手帕别在腋下轻轻舞动。宽宽的额头干净清爽,浓密的发高高的束在脑后,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浅粉色的耳垂下缀着白色的珍珠耳坠,随着身体的起伏而摇摆在粉红色的嘴唇,与一丝不乱的发髻之间。
她静悄悄的停在我的面前,一双如黑葡萄般晶亮,毛绒绒的圆眼睛静悄悄的望着我,薄薄的嘴唇翘成一弯好看的月牙,静悄悄的对着我笑了,
“找了您一圈儿了,原来您在这儿。”
“我才发现,二嫂的头发不是纯黑色的,是深褐色的。”
我习惯性的所答非所问,杨柳明显的愣住了,她还是不太习惯我,眼睛里写上了不解与询问。但是,脸上还是给了我一个安安静静的笑容。
这就是二嫂杨柳的特质,你永远都无法从她的身上感觉到一丝一毫的浮躁,她浑身上下总是散发着“静”的气场。
“您找我有事吗?”
我也对着她笑了,嘴唇在脸庞上形成完美的弧线。杨柳看见我的笑,才安心的说出了她的想法,
“我是想,可不可以让达仁和于芸香多接触接触。达仁的性格木讷,芸香又是个孩子,我想也许接触多了,会让他俩在成亲之后更加融洽吧!您意下如何?”
我收回目光,垂下眼睑,抿着嘴唇,想了一会儿,
“也好,我同意了。不过,不能让两个人单独相处,就让玉明陪着吧!玉明虽然比达仁要小,但也毕竟是达仁的叔叔,这样与情与理都说得过去。”
“好的,谢谢您,还是您想得周全。”杨柳高高兴兴的转身离开了。
民国二十八年,旧历己卯年,盛夏。
自从杨柳征得玉玲珑的同意,让玉达仁和于芸香多多相处以来,每次都是玉明小叔叔陪着他来。开始的时候,天生木讷的玉达仁也不会讨女孩子的欢喜,只会说他的玉,于芸香对此又不感兴趣,所以,每次见面都显得无聊而尴尬。
不知道从哪一次开始,玉明和于芸香开始谈论起关于毒药的话题,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每次都是这个话题,津津乐道,乐此不疲,玉达仁便正式的成为了三个人当中,绝对多余的那一个。
此时,三个人正坐在于府后院花藤下的石桌旁纳凉,玉达仁半眯着杏眼看着面前的两个人,他无论如何都弄不明白,那么恐怖的话题,他俩怎么会聊得如此兴致勃勃。玉达仁拿出随身携带的几块玉石把玩,耳边断断续续的传来玉明和于芸香的对话。
“其实,不只是药草里有毒物的存在,就连咱们平时养的花草中,也是可以提炼出毒药的。”于芸香甜甜腻腻的声音,轻柔的回荡在盛夏午后的花藤下。
玉明发现自己非常喜欢听到于芸香的声音,每次她说话的时候,他总是全神贯注的在听。玉明的目光兴奋而专注的望着对面的这个女孩,全心全意的感受着她的与众不同。
于芸香的皮肤是浅棕色,比一般的女孩要黑一些,柳眉杏腮,高鼻梁圆鼻头,薄唇圆下颌,一双秋水般顾盼生辉的大眼睛,眼角稍微吊起。她是活泼健康的,大眼睛里总是流露出快乐的光芒,尤其是在说着她和他的共同爱好时,整个人亮得如同清晨天边第一道的霞光。
“比如说,蜂蜜是润肺滋补品,但是,杜鹃花的蜂蜜却是有毒的,如果误食的话,最严重的后果会致人死亡的。”于芸香说话的语速时快时慢,抑扬顿挫分明,像是在演讲。
“我曾经看过一个传说,是关于睡莲的。睡莲被誉为‘花中睡美人’,它的全身都有毒,特别是叶子,也会致人死亡。但是,它有一个忧伤而美丽的传说,”说到这儿,玉明故意停下来,不说了,他歪着头望着于芸香,嘴边一抹浅笑。
于芸香急切的追问他,目光中秋水盈盈,“什么传说?一定很好听,你说啊,快说啊!”
“你想听啊!求我啊!”玉明觉得于芸香手托着腮,着急的样子很可爱,故意逗弄她。
于芸香撅起嘴巴,皱着鼻头,大眼睛使劲的眨啊眨,“好吧,求你了!”
头上的蓝天白云倒映在少年清澈干净的眼眸里,玉明无声的笑了,“好吧!我说给你听,从前,有一位美丽的姑娘住在一个很偏僻的山村里。那里有一条河围绕着村子。有一天,那条河忽然枯竭了。为了家人,姑娘整天四处奔波,只为了能找到少得可怜的水。
在一个有雾的早晨,她一个人沿着河边走着,心里充满了忧愁。突然,一个声音清清楚楚传入她的耳朵,‘你的眼睛真美。’她回过头,看见河里的淤泥里有一条鱼在看她。那是一条美丽的鱼,他身上的鳞片就像天空那么蓝,他有一双温柔的眸子,他的声音是那么的清澈透明。
鱼对姑娘说,‘如果你愿意常常来看我,让我能看见你的眼睛,我就可以给你一罐水。’于是,姑娘每天早晨都会和鱼相会,鱼也履行着他的承诺。每一天,家人总会不停的追问水的来历,但姑娘只是笑而不答。
他们虽隔水相视,但一种心境却可相通。第三天,姑娘发现自己爱上了鱼。在晨雾里,绵绵情话近乎不真实,最后,鱼对姑娘说,‘希望你做我的妻子。’鱼从河里出来,到岸上拥抱了姑娘。他们就这样结为夫妻。
但是,这个秘密还是被村民们发现了。他们认为鱼对姑娘使用了妖法。于是,他们把姑娘关起来,拿着刀叉、长枪来到河边。叫出鱼,用他的妻子威胁他。在他现身的那一刻,他们下手了,鱼在绝望中死去。
然后,人们抬着鱼的尸体凯旋。他们把鱼的尸体抛到姑娘的脚下,希望她会醒过来。可是,姑娘的心碎了。她抱起已经冰冷的鱼,向小河走去。
倘若时间无法治愈伤痛,死亡总是可以的。他们在人们诧异猜忌的目光中死去了,但是,他们的子女却在水中世代繁衍,那就是睡莲。”
玉明富有磁性的声音带着一丝忧伤,在夏日午后炎热的空气中游荡,他看见于芸香眼中莹莹闪动的泪光,瞬间汇成一条小溪,静静的流淌在稚气未脱的脸上。
“傻丫头,别哭啊!只是个传说而已。”
“他们好可怜啊!那些村民太可恶了!”
于芸香从石凳上一下子跳了起来,生气的握紧小拳头,紧紧的皱着眉头,瞪大了眼睛怒视前方。如同那些杀死鱼的村民就在她的面前,她愤愤不平的正要找他们理论一般。
于芸香忽然的动作,吓了玉达仁一跳,他正沉浸在玉石的世界里,不知道,于芸香为什么如此激动,于是,迷迷糊糊的问,
“下雨了吗?没有啊!芸香,你怎么了?”
玉明和于芸香同时看着糊里糊涂,傻乎乎看天的玉达仁,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于芸香脸上的泪痕犹在,便抱着肚子蹲在地上大笑着,笑得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没有。被笑得莫名其妙的玉达仁,用手搔了搔后脑勺,也跟着傻笑起来。
少男少女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笑声,暂时的把战争的阴霾挡在了这一方小天地的外面。没有战争该多好,年少的轻狂,流动的光彩,绚丽的青春时光,该是多么美丽美好而难忘啊!没有战争该多好!
然而,战争肆无忌惮的来了,将每一个人都席卷了进来,国仇家恨,尸横遍野,亲人反目,中华民族、玉家和我为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此刻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正在向我袭来,而我却全然不知。自从掌家以来,我经历过许多的困境和危机,而这一次却是我无比珍惜的孩子们为我设置的一个精心的陷阱。
玉明反复的衡量过,他认为还是要除去玉玲珑,为国为家,他觉得玉玲珑这个汉奸都不能留。他的想法与自己的直接领导程志武汇报过,程志武不但没有批准,还狠狠的批评了他。程志武的态度不但没有打消玉明除去玉玲珑的决心,反而,让玉明觉得程志武是受到了玉玲珑的蒙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