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祭品(1 / 1)

元离十八年,皇帝病危。

盛京禁行,紫微内城封锁。

正值深秋,内宫落枫满庭,荻花瑟瑟,寒雁南飞,碧瓦朱檐映着澄澈高远的天幕。

端的是好景致,若在往年,便是把酒赏菊的好时节,但如今,却再无人有此闲情。

皇上抱病一年有余,于几日前霜降时分突发风寒,一夜之间,病情急转直下,翌日清晨已是无法起身下床。

含元殿内沉沉寂寂,但躺在病榻上的皇帝卫齐没有糊涂,当即传了口谕,命皇后妃嫔皆禁于各自寝宫,不得擅出。

千里之外,景安王帅亲兵精锐,八百里加急,班师回朝。

与此同时,就在毗邻含元殿的永乐宫,但传来戚戚哀哀哭泣声一片。

“奴婢只不过是尚寝局的掌设,就在皇后娘娘寝宫洒扫床帏时见过一面,陛下根本就不认得奴婢啊!还请吴公公高抬贵手,饶了…”那女子一身浅粉色束绣荷叶宫装,样式简单,色泽并不十分亮丽,环鬓上两支银簪歪斜,整个装扮显得有些仓促,此刻泪痕已将原本的妆容弄花了去。

吴忠将她打断,“敏妃娘娘,能被皇上选中,那是多大的造化,老奴劝您还是好生侍疾,将来陛下不会亏待了您的家人。”

一听此话,被唤作敏妃的女子哭地更是厉害。

吴忠不耐烦地将她往回一推,但见小宫婢急急跑来道,“吴公公不好了,惠妃娘娘投井了!”

他一愣,随即阴沉了脸斥道,“都甚么时候了,还一个一个的如此不省心,赶紧救上来,就是死也得死在皇上身边儿!”

展眼间,永乐宫上下宫人们齐齐在后院石井上忙活,最先拉上来的,是一双小巧的还挂着金丝绣鞋的莲足,继而缓缓将整个身子捞上了岸。

时近傍晚,秋阳落照在高檐青瓦上,余晖袅袅。

躺在地上的女子鬓发散乱,鹅黄色撒花罗纹宫装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玲珑有致的曲线,湿哒哒的水痕从皎洁苍白的两颊落下,她双目紧闭,饱满的菱唇因着溺水的痛苦而微微张开。

年轻,美貌。

宫婢上前在那秀挺的鼻尖下探了探,猛地缩回手,“惠妃娘娘,没了。”

围在一旁的宫人先是垂头,后私声窃语,或惋惜,或摇头,如此标致的一个美人儿,竟是就这么没了,可惜,可怜。

敏妃呆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内侍将惠妃的遗体抬回房中,甚至都没有请太医过来救治,那一双莲足幽幽晃了一路。

金线绣鞋,是今早才替她穿上的,惠妃这一辈子,也只有这两个时辰,配穿得这样金贵的鞋子。

她们的命生来就是如此卑微,不值一提…

敏妃喃喃痴语,“左右都是个死,娆儿你倒是来得痛快…”

吴忠说的没错,惠妃死了也不能下葬,还要留着身子等着皇上。

死亡的阴影,无时无刻地笼罩在永乐宫上空,不消片刻,众人已将那自戕的惠妃抛在脑后。

可不一会,芳华殿里传来一声尖叫,婢子素青踉跄着跑了出来,“惠…惠妃娘娘,又活了!”

敏妃双眸一亮,便起身往芳华殿里去。

此时,床帏中一抹纤细的身影,正微微撑起身子。

原本外罩的宫装已经褪下,只余一件月白色深衣贴在身上,惠妃垂眸,待有人进来,她才徐徐回转,眼波里雾气隐隐,表情很不明朗。

敏妃就势一坐,仔细摸索了,见她真真无碍,才舒了口气,“娆儿你吓死我了,以后再不可如此轻率…”

惠妃抿着唇,点点头,仍是未开口说话。

“想咱们能多作伴几日是好的,可终归还是要去。”敏妃秀致的眼眸隐隐湿润,径自叹息。

惠妃掀起眼帘,那一双眼睛生的极是好看,即便没有任何表情,也好似春水含笑,眉梢带情。

她悄然环顾着四周,盯着桌台上那一盏银丝掐花灯台愣神,但很快就转过头去。

敏妃自顾自地说了会话,见惠妃精神不济,便伸手在她脸前晃了晃。

“娆儿,娆儿…”她唤了几声,最后才提高了声音喊道,“姜娆?”

敏妃叫的名字清晰,姜娆。

“嗯?”惠妃终于开口,食指将青丝往耳后绾了,“别担心,我没事,就是乏了想歇会儿。”

敏妃还未来得及替她盖被,惠妃就已经躺下,侧身朝内,敏妃只好抚了抚她散在枕上的发丝,“晚膳一会给你端到房里来。”

略带鼻音的应了一声,殿中安静下来。

素青挨到坐在梳妆台前的敏妃近前,朝里头望了一眼,“怎地感觉惠妃娘娘不大对劲儿?”

敏妃名郑秋,她和惠妃姜娆原先同在六尚司职,如今皇上病重,她们因为容貌出众,被挑选到了永乐宫。

念及此处,敏妃就叹,“我们这样的人,到了今时今日,哪里还有甚么前途可言,她若非绝望,也不会走到要投井的地步了…只怕是旧病加新伤,情绪不好是在情理之中。”

素青摇摇头,“奴婢总觉得,惠妃娘娘神态性子都大不相同,从前是如何张扬的人,突然就变得沉静了…”

敏妃没有回答,但这些话,却飘进了躺在内室的惠妃耳中。

眼前处处是微醺的淡香,藕荷色帷帐垂落,惠妃双目圆睁,没有一丝睡意。

小林子进来传话儿时,叩了叩门无人应答。

他以为并没在内,谁知一推门却见惠妃静静并腿坐于床头,发髻松散,垂在胸前。

目光绵绵悠远,散着幽幽的凉意。

小林子恍惚片刻,遂道,“惠妃娘娘,吴公公有请。”

“知道了,我先梳理一番。”惠妃话语谨慎,小林子心里嘀咕,怎么她忽然转性了?

姜娆坐在妆镜前,镜中容貌并不陌生,只是镜中内外,分明又像两个人。

杂乱的记忆交织,她握紧梳子,侧头问,“我记不清了,今儿是哪一年?”

小林子垂手在门前,“大周元离十八年,咱们皇上登基的第十八个年头。”

元离年号,太祖正德帝年间。

竟然已经这么久了…

她仔细瞧去,脸容仍有细微的不同,这张脸眉目间脂粉气太浓,双眸轱辘转了转,又觉得眼风里媚劲有余,清雅不足,一点都不从容开朗。

小林子催了几次,她终于将盘仙髻绾好,瞧着敏妃的装饰,她也学着从简打扮。

但正德帝,似乎只有皇后、靖贵妃、慕妃三位宫嫔…

小林子怪里怪气儿地说了一句,“您落水之后,瞧着不一样了。”

回想起,方才素青和敏妃的谈话,姜娆弯唇一笑,浑然天成的媚色爬上眼梢,“哪处不一样了?”

小林子嘿嘿干笑了几声,径直往前引路。

一出芳华殿门,赫然眼界开阔,数丈见方的庭院中,松柏梅兰,镂花回廊九曲宛然,处处精巧。

精巧中又透着磅礴大气。

这便是后宫内苑…

姜娆环顾,三面皆为宫殿,高墙玄门。每间宫舍里,都有装束相似的妃子们住着,且俱都面色哀愁。

犹记得紫微城地界广博,绝不差这几间宫殿的。

小林子将她领至殿门前,姜娆心下判定此人就是吴公公,看袖子和鞋尖上的纹路,可见地位颇高,应为此处的管事太监,便福了福身,姿态雅致中透着淡淡的妖娆。

吴忠打量了她一番,低声眼神递于她,“殿下要见娘娘。”

姜娆挑了挑眉,“那,还请吴公公明示。”

见吴忠不容置疑的隐晦神色,她只得压下疑惑,背后一寒,抿住唇,安静地跟在婢子身旁。

路过殿门时,就见另一紫色宫装的女子扒住门框央道,“我不要去!…”

“今儿轮到恭妃娘娘您了,小林子,扶娘娘过去!”

身为妃嫔的,却都个个如丧考批,难过成这副样子?

抬头,面前宫道笔直,巍峨肃穆。

红云在天边翻涌着,渐渐散开,暮霞万丈,却透不过这高高的宫墙。

径自思量间,她悄然窥看,紫微城宏大,百年来经了无数帝王世家,历史都被印刻在脚下厚重的青玉石阶之上。

青苔碧瓦,珠玉琉璃。殿檐错落,幽深蜿蜒。

只是宫阙的名称已经更替几代,翻天覆地,沧海桑田。

姜娆跟在小宫婢身后,弯弯绕绕,到了不知哪处废旧的宫舍,才停下,“娘娘请罢。”

她礼仪周全,万事谨慎,遂款款而行。

却就是这个一个细微的举动,便引起了那婢子眼里不屑的意味。

按理来说,区区宫婢,怎敢对妃嫔如此不敬?

边走边想,那婢子推开唯一的一扇活门,姜娆便踏了进去。

殿中灰尘残旧的气息缭绕,光线也十分黯淡,只能瞧见上座的,是名男子。

华服玉冠,目光直直扫在她身上,毫不避忌。

婢子不知何时退下,木门吱呀地阖上,将姜娆从神游中惊醒,再抬头,就见那男子步步向她走来。

脸容渐渐清晰地映入眼帘,一双微微上扬的凤目,面若美玉,姿仪修容,几个细微表情变幻间,亦正亦邪。

身为男子,如此面目委实太过妖娆了些,但不得不承认,他十分俊美,且举止气度雍容,非一般贵胄公子可以比拟。

他应该就是吴公公口中所说的,殿下。

姜娆垂首,心中渐明。

卫齐育有四位皇子,各自封王,大皇子卫成,封罗成王,整日缠绵病榻,不若眼前人生龙活虎。

四皇子卫沧,封洛怀王,尚年幼,年龄对不上。

余下的,便是二皇子凌平王卫璃,三皇子景安王卫瑾。

最后继承大统,鹿死其手的,是景安王。

那,究竟是不是眼前之人?

男子俯瞰,来人静静福身,规规矩矩地站在原地,娉婷袅娜。

她清了清嗓子,“殿下所谓何事?”

谁知此话一出,锦衣男子竟是嗤笑一声,伸手便捻起了她的下巴。

动作轻佻,意味深长。

说出的话,更是教她一震。

“你这小妖精,千方百计地给本王传了信儿,可不就是盼着如此么?”

小妖精这三个字,撞进耳朵里,登时震得姜娆七荤八素。

男子见她不语,遂更加放肆,竟弯腰将她打横一抱,就往内室走去。

还附在她耳边吹气儿,“你要是将本王伺候好了,好处多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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