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荣吓了一跳。纵然他再见多识广,也从来没见过一个袅袅婷婷的妙龄女子竟会大咧咧地冲人行男人的叉手礼。
他下意识地倒退一步,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面目有些熟悉的女子。
只见门内的女郎穿着身玉色长裙,消瘦的脸庞偏于苍白,那清秀的五官虽比不得玉哥的精致,却也自有它动人之处。
而最引人注目的,倒不是她的相貌,而是她那周身的气质。即便只是这么普普通通地站着,她也如同一竿翠竹般傲然挺立,一点儿都没有女人身上常见的那种谦恭怯懦。
“卫大人。”
锦哥很自然地冲着卫荣叉手一礼,见他吃惊地后退一步,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如今已是女子装束,不由脸上一热,忙放下手福了福。
此时郑氏已经赶了出来,不禁瞪了锦哥一眼,将她往内舱推去,又转身笑着将卫荣迎进舱内,问道:“可是要靠岸了?”
直到这时卫荣才反应过来,原来那个翠竹般的女子竟是改回女装的锦哥。他心中一动,痒痒地很想再仔细看一看她,可锦哥已经进了内舱。他只得收回视线,假装不在意地冲郑氏一揖,道:“正是。”
因郑氏这里一屋子女眷,无忧虽是男孩,却还年幼,故而卫荣不好久呆,只略交待了两句,便打算告辞,却不想内舱忽然出来一人,扬声说道:“卫大人且慢。”
郑氏扭头一看,不由脸色一变。却原来,锦哥又没规矩地跑了出来。
锦哥全然无视郑氏那责备的目光,走过来对着卫荣福了福——这一回她终于没有行错礼——道:“多谢大人一路的照应。请问,我们上岸后,是要去往哪里?”
锦哥突然出现,也大出卫荣的意料。他呆了呆才反应过来,赶紧一低头,避开她那坦荡无尘的眼眸,道:“我只是负责护送各位进京,等一下自然会有人上船来接你们。”
见卫荣所知不多,锦哥的眼眸不禁一沉。不知皇帝佬儿把他们一家弄回京是要干嘛。治罪?显然没必要这么大费周张。平反?周辙说了,暂时没这个可能。虽然对周辙此人,锦哥还是不能十分信得过,但对于此事她还是决定相信他的说法。想来想去,皇帝此举定然是觉得他们一家有利用之处,只是不知这种利用对宋家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锦哥!”
终于看不下去女儿的大咧咧,郑氏怒喝一声。
锦哥一怔,这才发现自己走神了,忙冲着卫荣一抱拳,道了声“多谢”。直到看到卫荣脸色古怪,郑氏也是一脸的羞愤,她这才意识到她又行错礼了。
正这时,船靠岸了。船头撞击着码头,使得船身猛地一晃。锦哥一个立足不稳,猛地向前扑去。
卫荣本能地一伸手,正好抓住她的双臂,将她接了个正着。
见锦哥险些撞进怀里,卫荣本来还没什么,却不想鼻翼间忽然闻见一阵隐隐的药香,不知怎的,他心头一麻,竟如触电般缩了手。也幸亏此时锦哥已经站稳了。他忙一转身,冲着郑氏说了声“告辞”,便匆匆走了。
卫荣走了,郑氏却一屁股坐在桌边,掏出帕子捂住脸就“呜呜”哭了起来,直哭得锦哥一阵心烦,然后又是一阵猛咳。
见锦哥咳得厉害,郑氏倒一下子不哭了,忙过去将锦哥扶到桌边坐下,玉哥也从内舱出来,劝郑氏道:“娘,您也别急,锦哥她扮了那么多年的男人,一时改不过来也属正常。女儿家的规矩,慢慢再学起来就是。”
郑氏听了不禁又是一阵心酸,抚着锦哥的背哭道:“我可怜的锦哥。”
见母亲和玉哥都用怜悯的眼神看着自己,锦哥不由就恼了,“我哪里可怜……”
可怜的她,一句话还未说完,竟又猛咳起来,直咳得一阵搜心捞肺,就连无忧听了都觉得她着实是可怜。
*·*·*
门外,卫荣还没走远,就听到郑氏的哭声从里面传出来。他不由摇摇头,加快步伐离开。
女人。这才是他所熟知的女人模样,遇事首先想的不是解决问题,而是哭泣求助……
他的眼前忽然又闪过锦哥穿着女装却行着男儿礼数的模样,脚下不由一顿。若是他遇到的女人也能像她这般,只怕他就用不着这么辛苦了……
*·*·*
这些年来,尽管生计艰难,锦哥的身体一直都很好,连个头疼脑热都没有过。此次一病,果如俗语所说的“病来如山倒”,竟落下个大症候,若不是此时要准备下船,郑氏说什么也不会放她下床。
因锦哥这一病,郑氏深感愧疚,加上得知可以回京这一喜讯,她终于挣扎着担起了主妇之责,又命玉哥和无忧不得打扰锦哥,让她安心养病,故而锦哥对家里最近发生的事几乎一无所知。直到快下船了她才知道,除了沈文弘和老掌柜送程仪这件事外,她竟还又误会了玉哥所说的“旨意”。
却原来,那所谓的旨意并不是如她所想像的那样专门给宋家的,而是因今年恰逢太后五十寿诞,熙景帝以祈福为名大赦天下,他们一家正好就在大赦的范围之内。
而那所谓的“秘密进京”,也只不过是皇上秘密安排了暗卫护送他们一家回京而已。
载着宋家人的船才刚一靠上码头,便有几个人匆匆跳上船来。冲在最前方的,是一个相貌丰俊的中年男子。那人见卫荣迎上来,上去就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问道:“宋家人在哪里?”
卫荣见那男子身后跟着的人中有暗卫的同僚,便也不多话,引着众人来到舱门前。他刚要抬手敲门,就见那男子将他挤到一边,伸手就去推门,嘴里还嚷嚷着:“小妹,锦哥、玉哥……”
舱内,郑氏正努力要将一顶帷帽合在锦哥的头上。锦哥抗拒道:“我有斗篷,拉上风帽也一样。”
郑氏却不以为然,“哪个女儿家出门不戴帷帽?女孩就该有个女孩的模样……”
她的话还没说完,身后的舱门忽然被人撞开,一个男人嚷嚷着就冲了进来。
一家人才刚刚受过白凤鸣的惊吓,见忽然闯进个陌生人,玉哥惊叫一声躲到郑氏的背后,锦哥本能地跳将起来,挺身拦住那人。
来人猛地收住脚步,目光定定地看着锦哥,然后又看向被她护在身后的众人。他的嘴唇微微一颤,正要上前说话,这时只听无忧大叫一声,拔出匕首就向那人刺去。
也幸亏卫荣就在那人身后,见状忙上前一把打落匕首,这才没伤着那人,却也吓得跟过来的其他几人大叫出声。
正混乱着,却忽听郑氏在锦哥身后颤巍巍叫了声:“三哥,是你吗?”
那男子原本正惊愕地看着无忧,听郑氏那么一唤,顿时醒过神来,扭头望着郑氏道:“小妹,是我,是我!终于找到你们了!”说着,就向着锦哥扑去,似要搂抱她一般。
锦哥警觉地一偏身,躲开那人的手,却因大病未愈加上刚才的惊吓,竟两腿一软,险些摔倒。无忧忙上前扶住她,抬头怒瞪着来人。
来人约三十五六岁的年纪,虽已人到中年,却依旧生得五官俊朗,丰姿卓越,举止里更是带着几分不羁。锦哥隐约觉得此人有些面善,便按住无忧的肩头,不让他再轻举妄动。
那边,没了锦哥的阻挡,郑氏一下子就扑进那人的怀里,大哭道:“三哥,真的是你!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看不到你们了,呜……”
“是我是我,小妹,是我!”郑明礼也是潸然泪下,抬眼见玉哥愣在郑氏身后,便伸手搂住玉哥,又回身拽住锦哥和无忧,揽着他们一家人哭道:“还以为你们都遇害了,老天有眼,你们都活着……”
猛地被那人搂住,玉哥和无忧不由全都望向锦哥。虽然都知道郑家有三个舅舅,但因三舅舅郑明礼自入仕后就一直在外做官,玉哥和无忧都只是听说过有这么个舅舅,却是从来没见过,此时不由二人全都愣愣地看向锦哥。
锦哥也只是在幼时见过郑明礼,对他的印象也已十分模糊,此时也只能以同样的无措回望着玉哥和无忧。
玉哥看看郑氏,见她哭得伤心,心下便信了三分。再抬头看着三舅舅哭得也是情真意切,她不由两眼一红,也跟着一起哭泣起来。
无忧一脸茫然地望着母亲和玉哥,再看看锦哥,见她没动,便也安静地任由郑明礼搂着。
锦哥本就是个内敛的性子,被郑明礼那么硬拉着,又见他和母亲抱头哭得那么伤心,她只觉得浑身的不自在,却偏偏不能挣脱,只能站在那里木着一张脸静静相陪。
这一幕,看在跟过来的郑明仁和郑明义的眼中,竟都对锦哥生出一丝不喜来。郑明仁看着地上的匕首更是皱了皱眉。
感觉到门口有人,锦哥转过脸去。虽然已经有五六年不见,而且两个舅舅都发了福,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们。见他们看着自己的眼神里都带着不满,她本能地就警觉了起来。
见郑明礼和郑氏哭起来没完,郑明仁终于不耐烦了,喝道:“三弟,好了,快别哭了,老太爷和老太太还都在家里等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