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巷底一扇大门无声无息打开,在吞入马车后又无声无息地合上。
周辙首先跳下马车,转身向锦哥伸出手。
锦哥略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搭着他的手臂跳下车来。
周辙的眸光在她的手腕上飞掠而过,道:“这闲园是我母亲的陪嫁。”
锦哥抬头,只见眼前是一道影壁。影壁后,一株高大的银杏树挺然而立,那树冠上的叶子才刚刚在秋风中变黄。一阵风过,几片性急的落叶随风飘落。锦哥随意一伸手,竟刚好接住一片。她低头欣赏了一会儿落叶,一抬头,正看到周辙也在欣赏着她。
她的脸一红,蓦地扭头避开他的视线。
“来。”周辙抓住她的手,把她往影壁后带去。
锦哥皱眉,正要抗议,忽听得影壁后一阵脚步声传来,忙大力挣回手腕,并瞪了周辙一眼。
周辙微遗憾地叹了口气,和锦哥一起看向影壁。
影壁后,很快便转出四个人。为首的,是一个年纪在五十左右的胖妇人,后面跟着老中青三个男子。四人快步上前,向周辙行礼问安。
周辙笑着将那老妇人介绍给锦哥道:“这是奶娘,眼下在那边府里照料着我的院子。”
那老妇人笑眯眯地上前,向着锦哥行了一礼,一双晶亮的眼眸却是不闪不避地望进锦哥的眼里。
锦哥一眨眼,顿时也不闪不避地和她对视。
片刻后,奶娘再次弯眼一笑,从眼底深处露出亲切来,笑道:“爷的眼光果然不差,少奶奶看着就是个爽利的,夫人若在世,定然也会欢喜。”
这一声“少奶奶”,顿时令锦哥红了脸。
周辙微微一笑,又指着奶娘身后的那三个男子中的老人和青年道:“这二位是我的幕僚,毛公和郎忠郎先生。”又指着那个中年男子道:“这是安总管,眼下管着闲园。”
见他介绍完毕,奶娘笑道:“不好在这风口里说话,还请少奶奶进屋坐坐吧。”
锦哥的脸不由又是一红。
一行人进了正堂。锦哥总觉得那位郎忠郎先生看着眼熟,不免就多看了他几眼。
周辙笑道:“是不是觉得他眼熟?茶馆的账房先生是他亲爹。”
锦哥一眨眼。她隐约记得账房先生姓张来着。
郎忠上前一礼,笑道:“小人随母姓。”
锦哥忙不叠叉手还礼。
堂上忽然一静。片刻后,响起周辙的笑声。
锦哥莫名抬眼,只见奶娘、毛公和安总管也都含笑望着她,就连郎忠都憋着一脸的笑。她再一低眉,这才看到自己叉着的手,不由一窘,瞪着周辙恼道:“我既穿着男装,自然就该如此行礼!”
见她说得大方,众人又是一阵笑。顿时,初识的拘谨消退一空。几人闲话的几句后,便都在周辙的暗示下退了下去。
见他们退下,周辙道:“莫要小看了这几人,毛公管着我所有的消息渠道,是我的智囊。安总管精于人事,和各府里交道都少不得他的打理。郎忠看着年纪不大,却是毛公的得意弟子,理财算账则是得了他父亲的真传,也是一把好手。”
锦哥忍不住横他一眼,“那郎忠先生,看着怎么也有二十五六了吧?你个才十九的,竟说人家年纪不大。”
周辙斜眼,“便是我再小,总还比你大上两岁。”又拉着她的手道:“你既然要嫁我,我自然不会对你有任何的隐瞒。郎忠手里管着的,其实是这些年我自己挣下的家业,他父亲那里还有我母亲留下的嫁妆,既便将来我们夫妻不劳不作,也能逍遥一世。”
见他不害臊地说什么“夫妻”,锦哥不禁一阵羞窘,恼道:“你胡说什么呢!即便我答应嫁你,终究还不曾嫁你。就算是我,都还知道你家里由不得你做主。”
“这可未必。”周辙扬起眉,见锦哥皱眉,忙正色道:“我家的事,你尽可以放心,我早埋下了棋子,如今已经催动了,不日便能有消息。”又看着锦哥叹道:“可惜我必须尽快赶回去,若是依着我,我宁愿亲自上门去提亲。”
看着他那原该是冷冽的眸子里渐渐升起热度,锦哥的脸再次红透,扭头避开他的视线,道:“可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帮忙的?”
周辙正想说“不用”,忽然想到她的个性,笑道:“所谓男主外女主内,这个家里总少不了要你操劳的地方。”
说着,拉起她的手,走出正堂。锦哥几次想要挣回手,都被周辙大力压制了。
“我是秘密回来的,且今儿你也要过来,那些不相干的人早被打发了,没人会看到我们。”他笑道。
锦哥红着脸斜睨他:“奶娘他们不是人啊!”
“他们不会看的。”周辙笑道,“即便是看也没什么,奶娘就像是我的长辈一样。当年若不是有她护着,只怕如今早没我这么个人了。”
听他这么说,锦哥顿时想起那些传闻,想到那个失母的孤单孩子,她心头一软,竟不忍挣扎了。
周辙望着她微微一笑,带着她在空无一人的闲园里缓缓而行,一边告诉她他所有的家底产业。
令锦哥惊讶的是,除了茶馆外,周辙在京城竟还有不少行当,且其中不乏那些太太小姐们趋之若鹜的出名店铺。
周辙道:“这并不是我的能耐,都是各个掌柜的能耐。这次回来得匆忙,没法子把那些掌柜叫来也让你认上一认。不过,将来这些产业怕都要你来打理了。”
锦哥一阵皱眉,犹豫道:“我,不懂这些。”
“又不是要你去经营,”周辙笑道:“其实这经营的事,只要交给懂得经营的人去做就好,你是主母,只需掌握着大方向,平时也就看看账册,保证不出什么意外就好。”
这“主母”二字,顿时令锦哥一窘,抽回被周辙握着的手,别开眼道:“当年倒也跟着太太学过看账,不过只学了些皮毛。”
“不怕,”周辙闪着眼眸道:“毛公也好,郎忠也罢,就连安总管都能教你,你莫要担心。”说着,又装出无意的模样,再次拉起她的手,“我带你去账房看看。”
而,让周辙惊讶的是,来账房原本只是他的一个借口,却不想锦哥果然对账册和数字十分熟悉,便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毛公和郎忠只略指点一二,她竟就能弄明白了,偏周辙还在那里糊涂着。
他忙抢下她手中的账本,将她带出账房,抱怨道:“幸亏你是女人,不然账房先生都没饭吃了。”
“哪里是我能干,太太教的那些我还没忘罢了。”锦哥一边走着一边道:“其实当初我还想过做账房先生谋生来着。只是,我当时年纪太小,没有人愿意雇我。”
周辙脚下一顿。想着十一岁的她如何艰难求生,他忽然快步过去,从背后用力抱紧她。
锦哥被他这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一眨眼便明白过来。她微垂了垂头,却没有挣扎。静默片刻,又伸手按住他环着她的手臂,轻声道:“以前,你也过得很艰难吧。”
两人依偎着默默温存了一会儿。锦哥忽然很想告诉他昨晚她的那些感悟,想告诉他,他以前指责她的那些话都是对的,她一直被自己的倔强和骄傲蒙蔽了双眼。可她终究没有跟人说心思的习惯,兀自挣扎半晌,到底还是放弃了。
她挣开他的手臂,扭头说道:“我会的其实也只是些基本的东西,刚才毛公说的那些,稍微深奥一点我就不懂了。”顿了顿,又抬头问道:“我可以经常过来请教他吗?”
周辙一皱眉,“最好不要。若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以叫他们去你家教你,不过你最近最好不要再出门。”
锦哥也跟着一皱眉。
周辙伸手抹开她的眉心,道:“不是我要限制你,是我实在是不放心。万一再出什么事,就算我再来个千里奔袭,只怕也来不及救你。”
锦哥一阵沉默。
却原来,早些时候小五去接她时,周辙也在车上。因见郑氏回来,知道她一时出不来,便将马车停在附近,想着要找机会跟她联系,却不想正看到她穿着男装偷溜出来,且还上了一辆出租马车。他一路狂追,到底还是慢了一步。
“不过,幸好你没出事。”
周辙以手背抚过她的脸颊,令锦哥的脸一红,忙又扭过头去以手背遮着唇。
她这习惯性的遮羞动作,直看得周辙心头一阵麻痒。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又道:“那些账册,你可以拿回去慢慢研究。”
锦哥心头一动,忍不住抬眼看向周辙。他,这是在表示他全然相信她,拿她当自己人了。这么想着,她忽然就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感,不自觉地抬头对周辙一笑,“好的。”
她的笑,就仿佛是穿透云层的一缕阳光,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令周辙瞬间又是一阵失神。
*·*
因到底是溜出来的,锦哥只在闲园逗留了不到一个时辰,就由周辙亲自将她送了回去。
马车到了观元巷,周辙先下车,又接下锦哥,将那叠包好的账册交给她,道:“记住你答应的事。”
锦哥不高兴地看他一眼,“我说到自然就会做到。”
见她不悦,周辙看看四周,忽然上前用力抱了她一下,在她耳畔道:“我知道,只是担心而已,你迁就我一下。”
锦哥的脸顿时就红了。被他揽在怀里,她微垂了垂眼,到底还是小声说了一句:“保重。”
*·*
回到观元巷的家里,锦哥先偷偷溜回院子放好账册,又换回女装,正奇怪着怎么不见冰蕊等人,就见一个管洒扫的婆子慌慌张张进来道:“姑娘快去看看吧,太太要罚冰蕊呢。”
锦哥一皱眉,急忙过去,果然看到冰蕊和秋白、珍珠跪了一地。
“这是要做什么?”锦哥皱眉。
见她忽然冒出来,郑氏尖叫一声,扑过去将她从头到脚细细查看了一遍,哭着在她身上拍了两下,骂道:“你这孽障,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娘只说了你两句,你竟就不见人影了!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可叫娘怎么活?!”
锦哥的眼一眨,顿时柔软下来,扶着郑氏道:“我哪里也没去,就在家里呢。”
郑氏只当她这不见了的两个时辰里是在故意躲着自己,便也没再深究,只拉着她又是一阵哭骂劝告,惹得锦哥心中才刚刚升起的一点柔情又被消磨一空,甩手道:“娘也哭累了,歇息一下吧,我先回去了。”
回到她自己的房里,冰蕊沏上一盏茶,以责备地目光看向锦哥。锦哥故意无视,伸手去接茶盏,却只听冰蕊忽然惊呼一声。
“姑娘,您受伤了?”
锦哥顺着她的视线翻腕一看,却只见一截如雪皓腕上,清晰地印着个殷红的印记。
看着周辙留下的“记号”,锦哥手一抖,险些跌落了茶盏。
*·*
观元巷口,小五忽然一收马缰。周辙皱眉,伸头一看,却见马车前拦着一队锦衣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