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登山最怕歇。休息了那么一会儿,不仅没能让秋白和珍珠感觉好一些,反而更觉得两条腿如灌了铅一般的行动艰难。还没到半山腰,这二人就再次支撑不住了,锦哥只得领着她们再次歇息下来。
临着山崖,看着远处起伏的山峦,锦哥一阵思绪浮动。
若不是听着那些人的闲话,她还没有意识到,她对周辙的事了解得竟是如此之少。过去的风流韵事不说,她竟连他人如今在哪里,去做什么了,是否平安,统统都不曾问上一句。她,对他似乎有些太漠不关心了呢……
锦哥忍不住握住手腕。腕上的那块印记,如今已经淡得几乎看不出来了。
小五看看秋白和珍珠,劝锦哥道:“姑娘,不如就到这里,我们下山吧。”
锦哥垂了垂眼,忽然往旁边走了几步,低声问小五:“他……周辙,还好吗?”
小五眼一闪。刚才那些妇人说的话,他也听到了一些。他还以为她会纠结于之前的那些事,却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不由松了口气,忙道:“算着路程,差不多明天就能收到大公子报平安的信了。”又冲着锦哥憨憨一笑,道:“姑娘放心,只要一收到信,一准不耽搁,马上就给姑娘送过去。”
锦哥脸一红,只好假装看风景,扭头避开小五的视线。
刚才的那些闲话,明里好像指着周辙和白凤鸣,可不知为什么,锦哥隐隐觉得,那背后的目标其实是指向她。
什么女扮男装的小倌儿,什么两府同时求娶,锦哥几乎可以肯定,这些话定然是出自白凤鸣的手笔。他向她求亲,本身就摆明了对她的不怀好意,只怕是他仍恼火于她从他手中逃脱,想要寻着机会报复她吧。
想到船上的经历,锦哥忍不住抚了抚突然发冷的手臂,又问道:“周辙,是去做什么了?”
小五踌躇了一下。
锦哥忙道:“不方便的话,不说也没什么。”
小五歉然道:“我们爷领的是密旨,眼下还不能说。”
“密旨?!”
锦哥皱眉。直到这时她才知道,周辙赶回来是冒了多大的风险。这闹不好,可是砍头的罪名!
这周辙,也太胡来了!她恼火地想着,忽然一转身,向着山上走去,竟忘了那两个丫环还在路边苦苦挣扎。
秋白叫了两声,见锦哥置若罔闻,只好求小五过来扶她一把。
小五看看锦哥的背影,却是不明白她怎么忽然就不高兴了。见秋白那边叫他,他忙过来把那两个丫环从石头上拉起来,又急忙转身向锦哥追去。
只是,当他追上前方那个戴着帷帽的青衫女子时,才惊讶地发现,那竟不是锦哥。
锦哥,竟不见了!
*·*
锦哥也以为自己是一直跟在小五身后的。直到前方那个人影忽然消失不见,她才发现,她不知何时竟远离了人来人往的山道。
迷路后,她站在原地沉思了一会儿,便转身往来处走去。
只是,她记得她离开山道后似乎并没有走出多远,却不知为什么,往回走了半天,竟一直不曾找到来时的山路,甚至还莫名其妙来到一处山坳里。
那山坳中,竟建有一座茅草屋。屋子的四周遍种着盛开的菊花。菊花丛中,一个白衣男子正盘腿坐在一张矮榻上,举止洒脱地烹着茶。
这明明是一幅如诗如画般的美景,却不知为什么,令锦哥脖颈后的汗毛一阵倒竖。
她眨了眨眼,这才看清,那个白衣男子并不是白凤鸣。
只是,再眨了一次眼后,她认出此人虽然不是白凤鸣,却仍然是个她并不想多接触的人——那个曾和卫荣一起出现过的,令她有着莫名压迫感的“黄大人”!
锦哥的眼不由就是一闪。
仿佛是感应到她的存在,那位“黄大人”斟茶的手微微一顿,抬头看向锦哥,又轻“咦”一声,放下茶壶道:“这位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是迷路了吗?”
那轻柔温暖的语调,配着这如诗如画般的景物,令人不得不印象深刻。
锦哥却警觉地倒退了一步,手指更是不自觉地抬起,将帷帽拉得更低一些。
她那带着抗拒意味的小动作,顿时令那位“黄大人”的眼眸微微一闪。他站起身,向锦哥走过去,温文尔雅地行了一礼,道:“姑娘定然是和家人走散了。这深山之中难得有客来,姑娘若是不嫌弃,不如且在这里坐一坐,品上一壶茶。还请告之尊府在哪里,我这就派人去请姑娘的家人过来接姑娘回去。”
锦哥拉着帷帽的帽檐,沉声道:“多谢先生,不必麻烦了。烦请告之下山的路就好。”
“黄大人”意外地一扬眉,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所布置的场景,又低头看看锦哥,略一沉吟,道:“既如此,那么,还是我送姑娘一程吧。”
锦哥皱了一下眉,向着那人福了福,拒绝道:“不敢相扰。”
“哪里,”“黄大人”坚持道,“这荒山野岭的,我可不放心让您这么一位姑娘孤身而行。”
锦哥再次皱眉。虽然没有证据,但她相信,她定然是被这人有意引来的。
既然一时无法脱身,不如且装作不知道的模样,看他要做什么。
于是她默默向着“黄大人”又是屈膝一礼,算是同意让他送她下山了。
那位“黄大人”见锦哥应了,不由微微一笑,潇洒地一挥衣袖,做了个“请”的动作。
锦哥几乎就要回应给他一个同样的“请”的动作了,刚要伸手才想起,自己不是男人。她不由就抬头看了那位“黄大人”一眼,却不想正好和那人看过来的目光撞在一处。
隔着帷帽,锦哥习惯地看入那位“黄大人”眼眸,在接触到他眸子里的惊讶后,这才蓦然一惊,赶紧一低头,以帽檐遮住眉眼。她老是忘了,女人是不会那般和男人对视的。
“黄大人”的眼微微一眯。虽然锦哥的脸遮在帷帽的面纱后,但他还是看到她看向他时,眸中竟没有一丝女儿家的羞涩退避。这不禁令他对她的兴味更浓了几分。
锦哥向着那位“黄大人”又是屈膝一礼,默默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看着她从身边走过去,“黄大人”忽然一转身,和她并肩而行。
锦哥脚下微微一顿。
那位“黄大人”脚下也是一停。
顿时,两人又交换了一眼。
片刻后,还是锦哥先移开了眼,正要抬腿跨步,却猛地被“黄大人”一把扯住手臂,“小心!”
锦哥一惊,本能地闪身避开他的手。
那位“黄大人”的眼眸再次一闪,微笑着指着前方一块突出于地面的石块道:“姑娘小心脚下。”
锦哥则再次一低头,以帽檐遮住眉眼,一边从那石块旁绕过去一边低声咕哝了一句“多谢”。
两人才刚走了两步,“黄大人”忽然又站住,歪头疑惑地问道:“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锦哥沉默。
见她不语,“黄大人”只得自说自话地接道:“还请恕我冒昧,敢问姑娘贵姓?我总觉得,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这台词,话本里有过。如果是个孟浪的人,下面一句就该是“三生石上”了。锦哥忍不住撇了一下嘴。
见她不接腔,那位“黄大人”又偷眼看看她,忽然叹了口气,道:“姑娘果然不爱说话。”
那带着落寞的腔调,令锦哥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但她还是一言不发,站在那里等着那人给她带路。
见锦哥没有反应,那位“黄大人”再次叹息一声,冲她又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两人缓缓并肩而行。每遇到什么沟沟坎坎,那位“黄大人”总是温情款款地提醒着锦哥,遇到有树枝低垂,也每每主动伸手替她拨开。直到二人眼前忽然出现一株被雷劈死一半的高大银杏树。
银杏树旁,一株看起来矮小瘦弱的红枫紧贴着那株半死的银杏树,就仿佛是在帮着那银杏树支撑起被雷劈过一半的树身一般。而银杏树那未死的一半,则又向红枫伸出枝条,像是在替红枫遮风挡雨一般。
锦哥脚下蓦然一顿。到了这里,她就认识路了。她之所以坚持要上山,便是想要找这里。这是当年她和父亲曾一起来过的地方。她还记得她曾开玩笑说,这枫树是那银杏树的儿子。父亲却说,它们是夫妻树,相互支撑,相互依赖。
见锦哥站住,“黄大人”温柔地问道:“可是累了?”
锦哥微皱了一下眉,正要转身说话,却又被“黄大人”拉了一把,提醒道:“小心脚下。”
锦哥低头看看脚下那粒石子,猛地叹了口气,抬头望着“黄大人”道:“谢谢您的关心,可有一句话我憋了很久了。这位先生,我不瘸,也不瞎,地上有石头我能避得开,头上有树枝,我也能看得到。即便是被绊倒挂住,我相信我也能自己爬起来。您实在不必把我当孩子一样照顾。”
“黄大人”一窒,忍不住看着她一阵眨眼。
锦哥咬了咬唇,很想直白地问那人到底看中她哪一点,却又怕捅破那层纸后叫那人恼羞成怒。可她又实在不想跟这人多加纠缠,半晌,只得叹了口气,直白地道:“我就要嫁人了,而且我很满意我要嫁的人。谢谢您送我这一程,前边的路我认识了,就不麻烦您了。”
说着,又向着“黄大人”深膝一礼,如男儿般甩着衣袖飘然离去。
看着她的背影,熙景帝呆了半晌。直到卫荣悄悄靠过来,他这才转过身来,疑惑地问道:“她一直如此这般吗?”
卫荣努力板起脸,正色道:“是。”
熙景帝又是一眯眼,问道:“她要嫁给谁了?”
卫荣犹豫了一下,答道:“最近承恩伯世子和临沧侯府大公子都向她提亲了。不过,好像那婚事最终还没能定得下来。”
“是吗?”熙景帝的眼不由又是一眯。白凤鸣打什么主意,倒也不难猜。至于……
至于周辙,他之所以没有处罚他,是因为他还需要他来办事,却是没想到,才稍稍一松手,竟又叫那小子咬下一块肉来!
望着锦哥的背影,熙景帝冷哼一声,自言自语道:“没想到,那小子喜欢的竟是这种不解风情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