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回府时,天色已晚。她自以为做的隐密,便只等着第二天来看周辙夫妇的笑话。谁知第二天一早,她这里才刚刚梳洗完毕,外面就有人来报,说是周辙夫妇来请安了。太夫人的眼忽地便是一沉,转眼却又笑眯眯地扭头吩咐一声“快请进来”。
看着那新婚的小夫妻给她行礼请了安,太夫人只略略寒暄几句,便命人捧出一串钥匙递给锦哥,慈眉善目地笑道:“你身上还有伤,原不该这么快就叫你接下家事,偏你公公病了,你婆婆要服侍他走不开,我又老了,管不动这些事,只能偏劳你。”又看着周辙道:“说起来,反正这府里迟早都是你们的,你们就多辛苦些吧。”
锦哥看看那串钥匙,却并不伸手去接,而是抬头看向太夫人。
太夫人自是早已打听清楚锦哥的身世,知道她从小长在市井,定然不懂得如何管理这偌大的一座宅第,便忽地沉了脸,道:“你可是怕吃苦受累?”
锦哥摇头道:“太夫人有命,怎敢推迟。只是,既然要接这管家的差事,光有钥匙怕是不管用,不知府里的账册在何处?”
一旁默默吃着茶的周辙忽地抬眼看向太夫人。他可不想错过太夫人此时的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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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夫人若想拿家事来为难锦哥,却是打错了算盘。锦哥刚接下钥匙账册的那几日,确实是没什么动静,只由着各人按着往日的规矩自行其事,直到又过了七八日,看着那些人该动作的都动作得差不多了,锦哥这才把人召集过来,二话不说就贬了一些人,又提拔了一些人。
被提拔的不说,那被贬的自然不甘心,便纷纷闹将起来。锦哥也不多话,只叫秋白拿过一个册子当众宣读起来,却是将这些被贬之人做了何事被罚,那被提拔之人又做了何事受奖的因由说得清清楚楚。
看着愣在堂下的众人,锦哥第一次开了口:
“我是个简单的人,做事的规矩也简单。既然这府里早就有现成的规矩,各位只要依着规矩行事便成,有功我自然会赏,有过自然也要罚,一切我都会过在明处,绝不会因为谁的背后有谁就去刁难谁,也不会因为谁的背后没谁就故意去踩谁。我的原则只有一条:各人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做不好的,就叫能做好的人来做。想来这天下三条腿的□□难找,两条腿的人多的是。”
这最后一句,是早年间锦哥在外打短工时曾被掌柜奚落过的话,却没想到如今自己也说出这种话来。背着人,锦哥依在周辙怀里一阵叹息。周辙却是一阵闷笑。他自然知道这府里世仆间复杂的人际关系,原还想着要如何替锦哥出力,却不想她依着自己的法子竟快刀斩乱麻,生生劈出一条道来。
对此,锦哥却是无比清醒,抬头望着周辙道:“你以为他们真是怕我吗?说到底,还是因为我的背后有你。我们为主,他们为仆,他们再怎么折腾也翻不出主人的手掌,仅此而已。”
就像他们,再怎么折腾也逃不开更有权势的人的算计一样。
低头望着锦哥那毫无饰伪的眼眸,周辙一阵叹息。他的锦哥依然还是那个锦哥,就算经过了一番磨难,她依旧尖锐如针。
昨日,临沧侯府里接了一道圣旨,周辙被任命为羽林卫提督。
会重新被起用,这是周辙早就预料到的事,但他以为自己最多不过官复原职而已,却没想到竟会一下子晋升至皇家禁卫军的最高一职。
这,算是熙景帝对他的一个奖赏了。但与此同时,宫里对锦哥的诰封却是只字不提,这便又是一个警告了。
望着皇宫的方向,周辙唇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意。没关系,欠着吧,此时欠得越多,将来还的就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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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哥处理家事的简单手法,把太夫人也给惊着了。想当初她作为新嫁娘刚进这府里时,也曾被老侯爷夫人和这府里的世仆们折腾过好几年,慢慢才学会了退让、妥协、制衡,却没想到事情还能像锦哥这般处置。
看着锦哥不管不顾地抛开一切人情世故不理,只抓着“规矩”二字,又整治了府里几个“刺儿头”后,最后竟真叫她将这府里的事慢慢上了手,太夫人忽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看这个孙儿媳妇了。
不过,她既然有心想要刁难锦哥,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当即便命人把锦哥叫了过去,喝斥教导了她一番“不会当家,闹得人心不稳”之类的话。锦哥还尚未从步榻上起身谢罪,就忽见那服侍二公子的丫环婆子乱哄哄地闯了进来,冲着太夫人惊慌失措地叫道:“太夫人快去看看吧,侯爷要处罚二公子呢。”
太夫人大惊,再也顾不得锦哥,忙扶着人急急就往前院赶。
前院里,二公子早已被人按倒在地,就等着要打板子了。见太夫人赶过来,十四岁的周轸早已吓得小脸煞白,那叫着“祖母救命”的声音都变了腔调。
太夫人大急,指着周辙喝道:“你弟弟做了什么,你竟要打他?”
周辙却是不慌不忙地过去,扶着太夫人到堂前坐下,这才缓声笑道:“太夫人莫急,这不是还没打嘛。”说着,直直望向太夫人。
太夫人脸色一僵,顿时明白周辙这是在拿二公子拿捏她了。
周辙承爵,太夫人和十五老爷都不甘心。但和十五老爷不同的是,太夫人并不认命,所以她才会领着二公子回京,便是想要看一看有没有什么机会兴风作浪。却不想周辙将他的院子看护得死死的,原以为可以从锦哥这边下手,不想她才刚一抬手,周辙那边就露出了獠牙。且如今熙景帝才刚升了周辙的职,太夫人终于知道,至少眼下她是没什么机会了。
望着周辙小心翼翼地护卫着锦哥出了她的院门,太夫人长叹一声,隔天就带着二公子离京去了侯府在乡下的一座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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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哥在侯府的大刀阔斧,也把玉哥给惊着了。说实话,她打小就不认为锦哥是个聪明能干的,自她嫁了周辙后,玉哥更是没少替她担着一份心。如今见锦哥竟真能撑得住这个侯府,她这才惊觉到自己多少还是小看了这个姐姐。
见锦哥又去抓挠那条伤腿,头一次跟着郑氏过府来作客的玉哥忙问道:“你这腿什么时候拆夹板?”
明明是一句很普通的问话,竟叫坐在对面的锦哥涨红了脸,玉哥和郑氏不禁一阵面面相觑。
锦哥知道自己是在做贼心虚,忙随便应承了一句便又岔开了话题问起无忧的学业,郑氏则是长一句短一句地问着锦哥的身子,问着她管家累不累,又悄声问着她和周辙如何如何。
玉哥是在室的姑娘,自然不便听那些话,便装作浑不在意的模样开始打量起锦哥的屋子。
这一看,却让她注意到了在一旁悄悄忙碌着的冰蕊。
这冰蕊俨然已经是锦哥手下的头号大将。来回话的婆子们都是要先问过冰蕊,冰蕊决断不下的事才会去问锦哥。
比起在郑家时,如今的她竟像是长开了一般,颜色竟生得比以前更好了几分。
玉哥的眼不由就沉了一沉,便转身坐到锦哥身边笑道:“冰蕊如今是越来越能干了。姐姐这里能人多,家里却是缺了这样的能人,要不,姐姐把冰蕊让给我吧。”
这是玉哥第二次跟锦哥要冰蕊了。锦哥不禁诧异地看了看玉哥,又看了看满脸紧张的冰蕊,笑道:“你又胡闹什么。”
玉哥顿时就生起气来,伸手一戳锦哥,怒道:“狗咬吕洞宾。”
她这一戳锦哥,才让锦哥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不禁也仔细看了冰蕊一眼。
许是因为玉哥的话叫锦哥存了心,当周辙回屋,冰蕊再次主动上前去伺候他更衣洗脸时,锦哥这才回想起来,似乎一直以来,这些活计都是冰蕊主动抢过去做的。
她不由就细细看了周辙一眼。
却只见周辙一边任由冰蕊替他解着衣衫一边扭头问锦哥:“今儿母亲把玉哥也带来了?”
看着冰蕊放在周辙身上的手,锦哥头一次生出一种不悦来,冲着周辙招手道:“过来,我来替你换衣裳。”
周辙意外地一扬眉,看看锦哥,又看看僵在他身边的冰蕊,心里顿时一片了然,竟不顾冰蕊还在场,就那么笑眯眯地过去,侧身坐在矮榻旁,又将双手撑在锦哥身侧,一张脸逼过去笑道:“怎么了吗?”
锦哥一开始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但看着周辙那戏谑的眼,她顿时就明白了过来,当即脸上一红,推着周辙道:“开玩笑呢,赶紧去换衣裳。”
周辙却是不打算放过她,凑过去笑道:“君子无戏言,你说你要帮我换的。”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珠帘相击的“叮当”声,锦哥扭头看去,却原来是冰蕊出去了。
周辙忽然在她鼻尖上咬了一口,笑道:“原来你还是个小醋坛子。”
锦哥红着脸推开他,斜睨着他道:“你既和我好,就只能一心和我好。你若有了他人,我就不会再要你了。”
虽然她红着脸,虽然她斜着眼,周辙却知道,她绝对会说到做到。
“不敢。娘子饶命。”周辙笑着,牙齿再次咬在她的下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