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朔风刮骨,虽说是万物复苏的时节,可在朔北这苦寒之地,却是最难熬的辰光。从极北之地吹来的寒风,夹杂着密集的雪花,在这片大地上涤荡不休,吹荒了土地,吹死了庄稼,吹没了人烟,再加上兵祸野兽肆虐,这里简直成了一处死地。
一个小小的身影顶着寒风,正努力地行走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
这是一个年岁不大的少年,他身上披着几件极不合身的破旧袍子,明显是不知从什么地方捡来的,各种材质的都有。
他走走停停,时不时扒拉开路边的雪包,看看里面是否覆盖了还没有冻死的野菜。肮脏面孔上嵌着一双漆黑的眸子全然没有这个年龄段该有的灵动活泼,反是一片看透世情的淡漠。
这是一名拾荒少年,在这苦寒之地,天灾人祸造就了无数无家可归的孤儿,他们很小的时候就只能靠着自己生活。
走着走着,前方地面上的雪渐渐稀薄,而且坑坑洼洼极不平整,好似很多人从此路过一般。
他眼睛一亮,知道自己走上了官道,即便在这苦寒之地,官道也代表着人烟,人烟即有活路。
他搓了搓手心,向里面哈了口气,振作了一下精神,循着薄雪向前。
约莫走了一个多时辰,才来到尽头,眼前的景象让他略微有些失望,那是一个尸堆,上面堆的尸体都是中原百姓的打扮,当是北方酋戎来打草谷时犯下的血案。
少年对此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这一路上,这种场面他见的太多了,只是这一次规模稍微大了一点而已,尸堆起码有两人高。
熟门熟路的上前,扒拉开尸堆,几百人的尸堆,也有一种小山般的既视感,他却表现出良好的耐心,认认真真的翻找每一具尸体,一颗米粒都不肯放过,稍微合适一点的衣物都扒拉下来,套在自己身上,没有什么对逝者的不敬,那是活人需要的信仰,对于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人来说,往日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活下去才是第一要务,反正它们的主人再也用不上它们了,还不如让它们为活人继续尽义务。
风雪渐息,黄昏降临,少年歇了一会,捡了点枯柴,融了锅雪水,烤了个被冻的像石头一样硬的馒头,当作晚饭。这馒头还是刚刚在尸堆里捡到的,其原主人应该是个身家不错的中农,这也让少年打了打牙祭,要知道这些天他可全靠着零碎的夹杂着沙子的粗面饼就着苦涩的野菜过活。
吃过晚饭恢复了点精力,他又走向尸堆,继续开始了他的淘宝大业。
夜黑无月,少年,尸堆,构成了一副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
可当事人并不觉得有什么,他这一次收获颇丰,酋戎的人只抢金银细软,留了不少干货给他,足够他好一阵子不必再为食物发愁了。
正自满意之时,指尖传来一丝奇异的触感,少年面目一呆,首次有了表情,这种触感告诉他那是个活人。这让他甚是惊讶,这尸堆怎么也有一天一夜了,被冻了如此之久,还能活着,怎么可能?
好奇之下,他花费了些力气,使劲把尸堆扒拉开,把那人拽了出来,那是一个只有十来岁大小的孩子,五官精致到了极处,纵然血色全无,也给少年一种眼前一亮的感觉,破旧的衣服饰物,依稀能够看出最初的华贵,与身边那些泥腿子扮相截然不同。
少年奇妙的思维立刻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故事的梗概:拐子拐了世家大族的孩子逃到这苦寒之地,倒霉的碰到了酋戎军队,和边民一起被杀,这孩子却被尸体压住,幸运的活了下来。
当然仅指现在,照这个鬼天气看,这孩子被冻死只是迟早的事情。
少年心头略有些犹豫,他不知道这荒芜之地还要多久才能走出去,身上的粮食是吃一点少一点,自然不可能带着这孩子,可若是不救,这孩子必死。
换做以前也许他根本不会有任何犹豫,事实上他也没有什么可犹豫的,带着男孩只能一起死,不带他自己还有希望活,怎么选择就像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可这些天在荒原的孤寂感让他略有些踟躇,万里荒无人烟,这些日子里他始终都是一个人面对单调的雪原,那种感觉简直令人发疯。
他斟酌了一下,还是把那孩子拖到火堆旁,打算将之救醒,若是出现了奇迹,这孩子自己活了过来并有自救之能,那也算是自己功德一场,若是没有,那就任其自生自灭。
尽管这个可能小的可怜,但在莫名的情绪操控下,他还是决定试一试。
少年又去尸堆扒拉了几件破旧衣物,裹在那孩子身上,可那孩子已经被冻了这么长时间,哪是那么容易回暖的。他不停得搓动其四肢,又烧了点雪水,喂到那孩子口中,奈何其嘴唇发紫牙关紧咬,水根本灌不进去。
他不管不顾直接捏开那孩子的嘴,可是其口中的情况,让他整个人呆愣在了那里。
孩子的口中,只有半截舌头,当是拐子怕其喊叫割掉的。
这让人寒心的一幕,在旁边的尸山对比下其实并不算什么,可少年心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一张明媚的娇颜,在他脑海里闪过,定格下来的却是一副倒在血泊中的凄美倩影。
心灵的触动让少年瞬间就下了决定,他要救下这个孩子,并带他走出这荒芜之地。这毫无来由的决定出现的如此突兀,又是如此的坚定。以至于本就不缺决断的他毫不犹豫的从怀中掏摸出刚刚在尸堆中捡到的半片馍馍,捏成碎屑,泡在水中,搅成稀粥给孩子灌了下去。
天明时分,孩子冰冷的身躯开始有了温度,只是这温度却越升越高,渐渐有了不受控制的趋势。这孩子竟然在这时候得了热症,若在平时区区热症还难不倒少年,只是这苦寒的朔北之地连野草都冻死了,更别说什么药材了。
少年面色依旧沉静,仿佛这个世间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动容了,生命亦可以淡漠以对。
他再次走回了尸堆,将一些破旧的衣物继续撕扯成碎布条,紧紧地绑在自己的双腿上,然后他又将熟睡中的男孩捆缚在自己的怀里。
他竟打算就这么抱着男孩走出去,这个举动可不是咬咬牙关的事情。寒风,积雪,万里荒原,一个成年人想要走出也需要奇迹的出现,更何况一个孱弱的少年还要带着个累赘。
但这些对他来说似乎都不能成为阻碍,他从来就不是同情心泛滥的人,但这一次他确实想要救人,哪怕赔上自己的性命也无所谓,也许一旦决定下来的事情,他就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放弃。
再次检查了一边走出去要用到的装备,虽然金银细软已经被酋戎搜刮一空,但尸堆中还是有不少实用的工具,值钱家什的。可少年统统放弃掉了,毕竟先能走出去才是活路,带再多的东西走不出去,也是死路一条。
带着那孩子已经要耗掉他大量的体力了,再舍不得这些东西,就是愚蠢。这一点他认得很清楚,至于走出去之后,该怎样过活,这就不是他现在能担心的问题了,毕竟一切的问题都要等走出去才能解决。
所以他只在腰间别了一把还算锋利的破旧柴刀,背上背了一口脸盆大小的铁锅,以及从尸堆中找到的一点干粮就朝着认定的方向继续跋涉前行。柴刀可以防身,铁锅可以让他吃到熟食,这种地方,若再因生食生病,那真是没有活路了。
朔北大地的官道虽年久失修,显得坑坑洼洼极不好走,但好在天气寒冷,土地都被冻的结实,并不存在什么一脚踏空摔的头破血流的情况。
少年精神内敛,双眼没有任何焦距,只凭意识赶路,这种魂不附体的状态,可以减少疲惫的感觉,能让他走的更久。
所以直到天色近晚,他才停下来休息了片刻。
他背后的男孩,已然苏醒,似乎上天都在怜悯他们,这一日荒原上难得的晴空万里,男孩的病情没有恶化。被其放下之后,就这么定定的看着他,眼神中充满戒备,以及清冷,全然不似普通的十来岁孩童。
少年知他经历过很多,心智早熟,所以也不以为意。只是自顾自的烧水煮粥,待粥液熟透,分给男孩一小份,就不再过问了。
男孩有心不吃,可实在也是饿的狠了,没忍住诱惑,狼吞虎咽的把他那份消灭殆尽。
少年慢条斯理地喝着自己手中的一大份,没有理会男孩渴望眼神。
因为他心中清楚自己才是赶路的主力,必须吃饱,否则两个人都走不出去,在这个与天争命的地方,任何一点仁慈和不忍都是致命的打击。
所以他在男孩希翼的目光注视下,一口气把热气腾腾的粥液喝得干干净净连锅都舔的光可照人。
饭后,男孩看他的眼神虽还有戒备,但更多的是一种茫然。这就是好兆头,意味着这小家伙渐渐放下了心防,就算经历再多,也到底只是个孩子。
少年走到男孩身边,在其重新变的戒备的目光中,褪下男孩的裤子,把他的一双细小的腿握在手中,推拿按摩。男孩在旷野中冻的太久,双腿上尽是青紫色的斑纹,若任由其这么发展下去,迟早变成残废。
好在少年推拿手法还不错,尽管缺医少药,不能让他马上好起来,但也不至于让情况继续恶化,起码能够坚持到走出这里。
男孩呆呆地看着少年的动作。他虽然年龄幼小,但经历过很多,见过很多坏人,自然能分辨出人心善恶。因此并未挣扎,任其施为。
少年也感受到了男孩心防的松动,抬头想要冲其微微一笑,帮助对方继续卸下心防,只是他好像很久都没笑过了,这一笑很勉强,只是僵硬的扯了扯嘴角。
男孩也是一样,他本能的想要回以微笑,可苦涩的脸部肌肉怎么都做不出那个表情,不过即便如此,彼此的心都感觉到了稍稍的温暖。
一夜无话,第二天,少年背起男孩再次上路,这一走就是整整三天,直到手中粮食告罄,都没有看到走出去的希望,也没遇到任何人烟。
少年再次趴在地上鉴别土质,查看草木,可结果和三天前没有任何区别。
他脚力不弱,三天,他可是走出了上千里地,可还是看不见到达边际的迹象,这得是多大一片荒芜之地。
漫天风雪之中,两个小小的身影叠在一起,在坑坑洼洼的土地上深一脚浅一脚的不断前行,少年没有放弃,不管是前路还是背后的男孩,他都没有放弃。哪怕前面就是死路,他起码努力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