衢州冬日不如丹洛寒冷,往年几个月也下不了一场雪,反而雨水比较多,整日阴冷阴冷的,家里没个火盆都待不住。
当时他们刚来衢州,就是怕冬日阴冷潮湿,在看过内宅屋子都有火墙才定下,如今到了冬日,烧上火墙之后果然舒服。
外面大雪一连落了三日都没停歇,这几日杨中元有些心神不宁,外出也怕地上湿滑,就一直没出门。
家里是暖和,可他却坐立难安的,一直让紫草出去看看程维哲回来没有。
他说不上为什么,只是觉得心里不得劲,好像程维哲真有什么事他不知,于是越发焦虑。
紫草人也老实,顶着雪去大门口瞅好久才回来,杨中元只让他去了两次就回过神来,颇有些抱歉道:“紫草,实在抱歉,我这心里着急,也没多想。好了,你去换身衣服,别出门了。”
紫草腼腆笑笑,安慰他:“老爷,早上不是才从县里送了信过来?您也都看过了,确实是哲老爷亲笔写的,不是他安好吗?或许雪停了便能归家。”
杨中元摸索着手里一摞飘银花笺,叹了口气:“你不知道他那个人,总是对我不放心。如今有了小的,他更是仔细。出门这么多时日不归,他肯定是能早回就早回,我是怕他路上出了事,找借口让我安心。”
紫草跟着他们的时间不长,但对程维哲的细心妥帖颇有感触,听他这么说,心里也有些慌。可转眼看杨中元脸色不是太好,紫草只得安慰他:“老爷,哲老爷也不是没分寸的人,这大雪的日子怎么可能出门。他心里有你们爷俩,肯定会顾好自己的。说不得明日一早太阳出来,哲老爷就能到家了。”
紫草说完,也不想叫他继续纠结,麻利地取出早上钱掌柜送来的账簿:“老爷,这是这两日的账簿,离午膳还早,您先看着?”
杨中元压下满心的翻腾,接过账簿认真瞧了起来。
程维哲不在家,他又不能去铺子里,如果这个时候还想东想西不做正事,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
紫草见他神色严肃起来,终于松了口气。
他给杨中元放好腰垫,温上热茶,这才安静退出书房。
门外,长青正领着两个小厮擦洗家具,入冬之后天气寒冷,杨中元跟程维哲体恤下人,让他们烧了火墙之后再打扫。这一拖就是半个月,终于等到烧上火墙,长青立马带着小厮忙碌起来。
“青哥,有什么是我要忙的?”紫草走到长青边上,笑着问他。
长青回头,见他从书房出来,眼神闪了闪,拉着他去了二楼。
杨中元在书房看账簿,二楼没人,方便他们说话。
“小草,老爷没问你哲老爷的事吗?”长青脸色不是太好,但看着还算精神。
说到这个,紫草面上立马浮现出担忧之色:“问了好几天了,外头这雪也不停,哲老爷再不回来,老爷晚上就要睡不着觉了。”
长青听罢,叹了口气。最近家里气氛紧张,杨中元整日不太安稳,而两位老人家也要操心家中,不仅要嘱咐下人不可多嘴,还要担忧程维哲,看着都有些疲惫。长青也跟着着急,可着急过后,却一点办法都没。
家里面能管事的人都知道出了事,只有杨中元跟紫草被蒙在鼓里,或许是因为夫夫连心,杨中元这几日反常行为也到底说得过去了。
总瞒着,也不是办法。可杨中元这会儿是要紧关头,他是万万不能再出事的。
长青想到这里,他张张嘴,低头却见紫草纯真的脸庞,终于把到嘴的话咽了下去。
紫草没什么心眼,心里根本藏不住事,若是把话同他讲了,他肯定会直接告诉杨中元。长青想着杨中元越来越大的肚子,闭了闭眼睛,只低声安慰了他几句,让他细心伺候老爷,转身出了主屋。
还是跟老太爷商量商量吧,如果真的……他们可根本瞒不住。
这日夜里,下了三天的大雪终于停了。
杨中元半夜腿上抽筋,疼醒之后又不好意思叫醒爹爹,只得扶着墙坐起来伸手捏。可他如今都六个月了,基本上怎么努力都摸不到小腿,费了半天劲腿上还是疼。
周泉旭年纪大了,有些浅眠,他这边动作再轻也能听到。等他醒过来,转头就看到儿子在那跟床单发脾气。
“小元,又腿疼?”周泉旭起身先批好衣服,然后搓热手心,帮他认真捏了起来,“你这孩子,怎么不叫我?”
杨中元双手环着肚子,好似没听到爹爹的话,一个劲发呆。
周泉旭见他这样,微微叹了口气,手里仔细给他捏好腿,然后扶着他的肩膀,让他看向自己:“小元,你最近实在是有些不像话。”
“爹……?我……”杨中元看着周泉旭,有些不明所以。
周泉旭皱起眉头,严肃看着他:“我知道你担心维哲,可他是大人了,他做事从来也比你有分寸,这时候断然不会顶着雪回家。可你看看你,每天这么惶惶不安的,连带着孩子也跟着受罪。小元,你已经要当爹了,宝宝如今还在你肚子里,你有任何差池都会影响到他,你自己摸摸,他会动了,会跟你交流,也能体会到你的心情。你不高兴,他也跟着不高兴,你吃不下饭,他也饿着肚子,以后做任何事情,你都要想想他。”
这是杨中元归家之后周泉旭跟他说的最重的一句话,他一向对儿子都是和风细雨,恨不得把十几年的分离都弥补回来。可杨中元最近的变化他们都看在眼里急在心中,想劝不知如何劝,怕自己说错了话,让杨中元更是着急。
周泉旭今日是下定决心,说得厉害一些,也要让杨中元安心下来。
他担心程维哲,怕他真的归不了家,可杨中元如今也担不得半分差池,他只能以这种方式叫杨中元不要那么惶惶不安。
杨中元像是被他打醒了一般,突然回过神来,看着周泉旭哽咽道:“爹,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心慌,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天不回来,我就心里急得慌。”
周泉旭见儿子眼底通红,心里只怕比他还要难过,却强忍着痛苦,伸手把儿子抱进怀中:“小元,维哲就快回来了,你好好的,他才会觉得安慰。”
爹爹温暖的怀抱给了他莫大的安慰,杨中元终于冷静下来,就连一直七上八下的心也跟安静下来,不再那么彷徨。
“我好好的,我好好的。”杨中元呢喃着。
等到杨中元再次睡去,周泉旭却睡不着觉,他披上斗篷出了主屋,慢慢走回安苑。
这时正是夜深,天上月亮被笼进云雾之中,外面一片漆黑。
而下了三日的冬雪也渐渐小了,只星星点点落到肩头。
周泉旭回到安苑,进门就看到韩世谦独自坐在茶桌后煮茶,油灯很亮,照得他脸色暗黄,表情很是肃穆。
“怎么不睡?”周泉旭轻声问。
韩世谦仿佛突然被他点醒,立马把炉上的茶壶取下,抬头看向他:“你不是也没睡?”
“小元不太舒服,半夜醒了一回,我也睡不着了。”周泉旭坐到他对面,脱下斗篷。
“希望明日能雪停,”韩世谦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叹了口气,“我这辈子,前半生风光,后半生孤独,要不是有维哲陪我,认了我当师父,现在又有了你跟中元做家人,恐怕我要一个人孤独终老。”
周泉旭听他这样说,心里更是难过,他低声安慰:“维哲是好孩子,他不会有事的。”
韩世谦抬头望了望窗外月色,喃喃自语:“小元也是好孩子,我只希望他们能白首偕老,不要像我一样,这大半人生,都一个人度过。”
周泉旭低下头去,油灯把两人影子拉得很长,却隔着一张方桌,彼此没有交叠。
第二日一早,杨中元睡迟,等他起身已经太阳打头了。他拉开窗幔往外一看,只见细碎的阳光从窗棱处飞扑而入,带来冬日里难得温暖。
“紫草,备水。”杨中元冲外面喊一句,人也精神起来。
既然雪停了,那程维哲今明两天便能回来,杨中元这样想着,脸上露出笑容来。
紫草端了水盆子进屋,见他满面都是笑容,也跟着傻兮兮笑:“老爷,您今个安好?”
“安好,今天日子好,我也跟着高兴。”
紫草听罢又笑:“昨个半夜就停了雪,南哥瞧了,说今日保准是个大晴天。”
半夜吗……那时他正跟爹爹谈心,谈到后来自己也跟着安定下来,难道是雪停的缘故?
杨中元边想着边摇头,他慢慢起身,仔细穿好外袍:“紫草,我有些饿了,今个早上吃什么?”
这边杨家大宅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而远在衢泽县的众人却一片忙碌焦急。
杨中元是真的了解程维哲,他确实着急回家,于是在衢泽县的几日也几乎都不怎么休息,一直满县里面跑茶园,等到最终定下一户位置有些偏的大茶园,他这才松了口气,只休息一晚就说第二日归家。
他把马车留给二毛,自己则定了车马驿的枣红马,想着跟李义一起快马回去。
可风雪不等人,在他们离开衢泽县时,突然天降大雪,前路变得难走起来。
从衢泽县回衢州,必要经过一小段山路,路很宽敞,也不陡峭,甚至山都只是小山丘,然而变故,却偏偏在这里发生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八月桂花香的地雷=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