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的帝京,正是繁花似锦。
早春的各色花卉竞相绽放,带来满城暖色。
一行十辆马车从帝京朱雀门驶入,一路往帝京车马驿行去。
一起上京的,除了衢州郡府知事,还有四家茶商与三家酒商。除了茶酒,其余柴米油盐之类,则全部由宫人所负责,直接在帝京附近采买。
而金银瓷器以及御用之物则是宫廷造办所的职责所在,专门产出皇室专用的器物。
大梁一贯尚茶酒,特地让皇商们入京比斗一番,也能让天家享用世间最好之物。而布匹则年年都定给淮安两家,所以每年年根底下两位家主就会上京,把今年的新布呈上,由上定夺。
这次上京,程维哲跟杨中元是一起来的,而夏家也是两人都在,就坐在他们后面的那辆马车上。
“有夏兄在,咱们进了宫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程维哲进了车马驿的客房里,终于松了口气。
杨中元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挑眉道:“感情,我十几年白在这待了。”
程维哲愣了愣,马上便回过神来,不由笑道:“你看我这人,竟忘了这一茬。”
其实他们在家中,杨中元对过去的事情几乎只字不提,程维哲体谅他,便一直假装自己不记得了。所以如今突然回到帝京,他也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却不成想杨中元面色如常,还同他打趣一句。
想来,杨中元对这里,也还是有些怀念的。
两个人洗漱完毕,又清点了这次带来的茶饼跟散茶,这才一起休息。
等两人都躺好,杨中元突然道:“其实,我有点想念当时宫中的朋友。”
程维哲不了解宫中的规矩,但想也知道百姓进去了肯定不能乱走,听了他的话不由担忧道:“我听知事讲过,进了宫之后一定要规规矩矩跟着宫人走,千万不能去不能进的地方。你……”
程维哲的意思很清楚,杨中元出了宫,便是普通的百姓,宫里的许多地方他都不能去,那旧日里的朋友或许也见不到面。
黑暗里,杨中元看不到他面上表情,但也知道他正在为自己担心,不由笑道:“恩,等到斗茶当日圣上与君上肯定都在,他们身边伺候的人也不会少,那时候我或许能见到几个。”
他这话说得仿佛同皇上帝君身边的人是朋友稀松平常一样,但程维哲却没问他,只道:“会的,等到了日子,我们再去问问知事,说不得他在宫里认识些人。”
杨中元笑笑,没再讲话。
一个郡府知事不过是正九品的官,就连他,曾经的御膳房总管,也都是担着正九品的品级,更何况进京大三级。
不说知事,哪怕通判、推官或经历,都不一定能见得到圣上面,更别讲什么宫中有人了。
就算睿帝穆琛再勤政爱民,大梁那么大,官员那么多,他要是每次考校都亲自到场,累死他也看不完,所以一般年的归京述职,大多都是左右相并吏部一同执行。
也只有藏青之色,才可堪让皇帝亲视。
大梁宫制,只有极少数朝臣可服绛紫。正一品左右相、从一品六部尚书、翰林院院长,天子太师、正一品护国大将军、从一品镇军将军等列位一等朝臣者,才可服紫。而次之一等,从三品往上一直到正二品之四个品级,则服藏青,只在团花与袖缘之上有不同之处。
所以,也只有从三品往上,才能算是入了龙目。
程维哲虽然没有做过一天官,但他自幼饱读诗书,是丹洛有名的少年天才,他年纪轻轻便高中举人,并不是靠的出身,而是真有本事。
对于官场这些,他虽然不懂,但该知道的却一清二楚。
作为在宫中混迹十四年的老人,杨中元也同样清楚,更有甚者,他比程维哲见得更多,也了解更深。
但他们两个却都没同对方谈这个话题,大梁立国三百余年,早就推翻了先朝旧历,就算是商贾,也并不被世人所摒弃,反而备受推崇。
这也并不是说重商抑农,而是对于靠自己真本事生活百姓都一视同仁,只有那些不事生产自怨自艾之人,才被称为下九流。
所以,他们这些进京准备斗茶拼皇商头衔的商贾们,在宫中其实也并不会受歧视。杨中元知道这一点,从每年这个时候御膳房出的膳食便能知道一二,不过他却到底没在前殿见过那场面罢了。
两个人就这样胡思乱想进入梦乡。
之后三日,宫中派了两位大宫人出来先会面几位商贾,也不过就是讲讲面圣的规矩,让他们不至于面圣之时表现得太过慌乱。穆琛在外人面前一贯很严肃,但脾气却可以称得上好了,这位年纪轻轻的皇帝,刚亲政没几年便被百姓奉为明君,不是没有道理的。
所以两位大宫人也没说得那么严肃,态度也相当规矩和善,等把事情都交代完了,也不用他们招待则个,早早便回了宫。
这两个人杨中元都不认识,想必以前都是小宫人,最近才被提拔上来的。
等到第四日,他们一大早便被招呼起来,所有人都换了最规整的衣服,准备进宫面圣。
这个时间外面天才蒙蒙亮,估计早朝也刚开始,这会儿叫他们进去,想必里面还有管事之类的人要对他们嘱咐一番,让他们熟悉熟悉宫中的茶器酒器。等到圣上与君上下了朝,先处理完国事,然后才能面见他们。
一行十几人上了马车,都显得有些拘谨。
这次他们乘坐的是宫中的大马车,一车可坐六到八人,虽然宽敞,但坐着自然没有自家的马车舒服,不过商人们心情都比较忐忑,自然没人去在意这个了。
只有杨中元在马车的颠簸之中显得有些晃神。。
他摸着马车的车身,不由叹了口气。
十六年前,他便坐着跟这个一模一样的马车,一路来到帝京。
一晃竟然十六个春秋转瞬即逝,他此番再进宫,心境却全然不同了。
这一次,他竟是有些激动与迫切,为再见旧识激动,也为能成为皇商而迫切。
帝京一共有两处车马驿,一处在南门附近,另一处则在永安宫边上,他们本就是来进宫面圣,自然住的便是这一间。
一路上他们所有人都已经被检查了许多次,从进京城开始,一直到进入宫门之后,才彻底算是结束。
因为实在是有些紧张,所以就算进宫许多次的商贾们也都屏气凝神,没一个往外面瞧的,只有杨中元,仿佛很淡然一般,掀开车帘往外瞧了一眼。
他们一路正往东北行去,两侧景色飞快划过,杨中元几乎都没怎么出过内宫,对这边的宫殿并不熟悉。但他却知道,他们此番前去的是外宫礼仁宫。这处宫殿不大,建筑却相当富丽,既体现大梁极致辉煌,也不会显得奢靡,反倒能让旁人感受皇家威严。
这里是专门用来会面宾客之地。
年年的斗茶和酒宴都是在这里举行,曾经,杨中元刚当上总管的时候,来这里布置过一次午膳。
马车一路稳稳驶向目的地,不多时便停了下来,车上的商贾没有一个人敢有动作,都安静地等着。
果然,只消片刻工夫,外面便传来一把柔和嗓音:“各位老板,请下车吧。”
这声音有些熟悉,也仿佛并不是常听,杨中元思索的功夫,便跟着程维哲下了马车。
这会儿太阳已经明晃晃挂在天际,照耀的琉璃瓦一片赤金。
马车外面,一个二十几许的漂亮青年正看着他们微笑,他身上虽穿着灰色宫装,却也难掩他出色的样貌。不过,原本淡定自若的他,在看到杨中元时却愣住了。
“杨哥……”只听那宫人轻声叫道。
前头下了马车的商人们都被小宫人往礼仁宫里面领去,只有走在最后面的夏君然回过头来,若有所思看了他们一眼。
程维哲一听便知道他们是旧识,因此便快走几步挡在他们身前,不叫旁人看到杨中元这边的事情。
杨中元正要下马车,听到他这一声呼唤,不由愣了愣神。
但少顷片刻,他便冲那宫人露出温和的笑容,然后伸出食指,轻轻贴在了唇上。
杨中元的意思,便是叫他不要出声。那宫人这会儿已经知晓自己鲁莽,忙敛了敛表情,安静跟着他们走入礼仁宫。
虽说礼仁宫在外宫是最小的一处宫殿,可当真走到它跟前,还是会被其恢弘气势所震撼。
礼仁宫外面一圈宫墙也是红亮亮的,仿佛刚刚翻修过一样。
那宫人走到宫门处,笑着同大家点头道:“各位老板,小的是锦梁宫管事张祥荣,现在时辰还早,各位随小的进去之后,会有锦梁宫总管等在里面。之前北地的老板已经进去了,请各位务必谨言慎行,安静行事。”
他说完,便收敛起脸上的笑容,带着几位从容从偏门进了礼仁宫。
锦梁宫的管事,那便是皇帝身边的得力人,更何况管事位同从九品,对于他们这些平头百姓而言,到底算是官了。
就算他只是个宫人,商贾们却都客客气气,没人敢说不好听的。
其实原本程维哲也紧张,可看到杨中元一脸淡定自若,他便也冷静下来。于是乎,这两个第一次参加斗茶的商人倒是几人之中最淡然的,仿佛见了宫中这些事这些人,都不算什么。
一行十几人默默跟着张祥荣进了礼仁宫的偏殿,一进去便看到里面坐着十几位同行,而上首主位边上,却站了位年逾不惑的高瘦男子。
他一张脸上仿佛冬日的寒雪,没有一丝一毫额外的表情。
许多商贾虽然年年都见他,却还是有些怕他,因此衢州的商人们都老老实实按照张祥荣指的位置坐了,显得异常沉默寡言。
那男子一直都没什么表情动作,一直到他瞧见杨中元,一向平静无波的眼中也泛起涟漪。
可他那一瞬间的表情变化太快了,旁人都没有察觉,只有杨中元认真看着他,对他比了一个口型。
他说:“年哥,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八月桂花香的地雷,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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