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尽其用,方显价值。此琴放在苏姑娘手上,便是相得益彰,放在我这里,便是无异于牛嚼牡丹。”秦子言并未因为苏锦音的直接拒绝而有半分不悦。他弯腰在琴弦上轻轻拨弄了一下,然后笑道,“此等余音可否会让苏姑娘三日噩梦?”
先是贬低自己作牛,又是用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反向来自贬,苏锦音纵使心存提防,也被逗出了三分笑意。
秦子言见她舒展了眉眼,脸上的笑意就更浓,那双星眸中熠熠都是光亮。他没有再劝她收下,也没有做出其他动作,只是静静站在一旁看着她,好似在欣赏一副极其珍爱的画卷。
每一处、每一点,都是心头好,怎么都看不厌。他眸中的情意,虽深沉如海,却没有波涛汹涌逼迫眼前。只有那微暖的涟漪碰触到指尖,让人知道这其中的绵绵心意。
这种感觉,原本是让人舒缓的。但前世的记忆在心中,苏锦音被这种寂静的环境压得有几分窒息。
她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对秦子言道:“殿下可是来寻家父?让小女子为您引路去正厅。”
秦子言目光中的笑意渐渐退散,但却并没有变成秦凉那种凉意。他只是温和平静地回答道:“我已经见过苏大人了。我是在等你。”
苏锦音假作讶然道:“不知道殿下有什么吩咐?”
秦子言眸中闪过一丝黯然。他转过身,不再看苏锦音,目光远远地放在苏家围墙外的一个高耸而立的阁楼上。
那阁楼并不属于苏家,苏锦音也不太清楚那是哪儿。
但她了解秦子言的一举一动。
他并不是被言语挫伤几句就会转身退却的人。他通常看远处,是因为有事情拿不准主意,要不要说出来。
“殿下有话,但说无妨。”苏锦音道。
这样的话,她并不会对庆王说。但对秦子言,却十分自然就说出了口。尽管说完之后,苏锦音就很后悔。
习惯是一种相当可怕的东西。几年的朝夕相处,有些对话似乎已经约定俗成。她总会在他拿不准主意的时候推他一把。
这一次的推,苏锦音很快得到了收获。
“泰安雅苑,其实与民间的赌坊无所不同。非要比较的话,它比一般赌坊中赌的更大、更危险。”秦子言说的居然是秦凉一直没有详说的泰安雅苑。
苏锦音知道,这些话,意味着秦子言已经知道她去过泰安雅苑。这短短几个时辰,她去泰安雅苑的事情,秦子言和庆王都知道了,是他们一直盯着她,还是一直盯着泰安雅苑?
前者,苏锦音很快否定了。
她等待秦子言的下文。
“泰安雅苑看似赔率高,但赔率高的背后,就是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今日,没有栽在那里的人,明日未必不会栽下去。因为,人的欲望是无穷的。想要一支名贵的簪子,在泰安雅苑得到满足后。他日,就可以想要一整套名贵的首饰。”
秦子言并没有跟苏锦音卖关子,说完泰安雅苑这可怕的吸引力后,他直接揭开了辰院的真相:“进了辰院的人,从来没有能够赢过昭慧长公主的。而输了之后,他们在前三院得到的银子,只能加倍吐出来。吐不出,就要拿东西来抵。”
“欠条,只是第一步。没有哪个女子能够从娘家一次拿出成千上万两的银两。极其少数的人,敢于禀告家里,冒着被惩戒的危险,凭借家中长辈还清这笔债。而大部分的人,只能用自己来抵债。”
“有的姻缘,除了要遵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要顺从圣心。”秦子言这最后一句就如同一颗石头重重砸向了苏锦音的心窗。
她心绪震动的同时,更是瞬间冰释理顺。
是了,昭慧长公主这泰安雅苑近乎就是个赌坊,还是个豪赌之地,皇帝怎么可能不注意?但是若这个地方,能适时地为圣心服务,那么荒唐一些,也无伤大雅了。
权臣结亲,对朝堂是肯定有些影响的。但即使是贵为天子,对臣下若事事掌控,总归是不得人心的。
只有孩子们自己定了心意,非君不嫁,做父母的才不会有什么怨言。再怨也怪不到宫里去。
十万两。若是输了这么多银钱,敢坦白的,不会有几个吧。
苏锦音将自己的疑惑也问出了口。
秦子言答道:“只有一个。三年来,就只有一个敢这么做的。银钱还清后不久,那女子的父亲因受贿被贬官到了北边。”
这泰安雅苑真是一环扣一环,无论入局的人如何做,都是让昭慧长公主受益的。进可为陛下解决结亲的烦恼,退亦可查出一些滥官污吏,真是不愧为庆王的嫡亲姐姐。
苏锦音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她就生出了这样一条感慨。想到今日那阴婺着脸色拉自己下马的庆王,还有他利落上马、转身离去的模样,她咬了下嘴唇。
“我今日并没有跟踪你。我知道你去泰安雅苑是因为我正好有事去寻姑母。”秦子言不知道什么时候转过了身,他看到苏锦音的神色,立刻变得有些紧张,话语都急促起来。
“我绝对不会做你不喜欢的事情的。”他这是误会苏锦音在恼怒他自己,所以立刻作出解释。
而他的这句承诺,苏锦音听得分外熟悉。
她抬起头,凝视着他,轻笑了一声:“殿下,万事都没有绝对。”
“不。这一条,我绝对能做到。”秦子言信誓旦旦,一如当年。
夏日蝉鸣插入二人的交谈,让人的心也变得浮躁起来。
秦子言上前走了一步,伸手想要拉苏锦音,他邀她:“明日我们去清风馆如何?那里也有音斗,比泰安雅苑要纯粹许多。”
但他的手,僵在了空中。
因为苏锦音连退了数步,两人之前的距离比先前更远。
秦子言的双目锁在苏锦音身上,他目光中带有了审视的意味。
苏锦音没有解释,也没有回答方才的邀约。
这种审视一瞬即过,秦子言重新恢复了那个翩翩君子的模样。他同苏锦音致歉道:“方才是我唐突了,请苏姑娘莫怪。”
比起庆王身上那种时刻彰显的居高临下感,秦子言显得要平易近人许多。若不是两人都对彼此的身份心知肚明,此刻这位拱手致歉的三皇子真的一点也不像个皇子。
苏锦音顺阶而下,将话题转换:“殿下好意,小女子心领了。只不过近日已有邀约,虽不知道明日是否赴约,但总不好安排他事,还请殿下见谅。”
“以后若是再有人带你去不熟悉的地方,你可遣人去胡柳巷巷口挂鱼竿的那家传话。我会帮你。”秦子言面色隐有忧色,他的视线又落向了他处。
自重活此世,两人相遇相见时,他从未有过面对苏锦音,而视线却旁落的时候。这种举止,无疑是还有话在喉口。
苏锦音已经做了一次问话人,就索性再问了一次:“殿下可还有什么想告诫我的?”
“谈不上告诫。”秦子言答道。
带着热气的风从回廊里钻过,在八角亭中穿梭。苏锦音额角的发丝被穿乱了一缕,秦子言往前走了两步,抬起手将她那缕散发挽在她的耳后。
这样的亲昵原是不该发生的。但秦子言走动时说的话,吸引住了苏锦音的注意力。
他说:“我不日就会与叔父一同出征,归期未定。还请你千万要好好照顾自己。”
后一句关切的话,苏锦音并未听入耳中。
她听完后,感觉振聋发聩的只有那一句与叔父出征。
“庆王爷?”苏锦音问道。
秦子言点头,细答:“乾帝背信,三十万大军压境容州,如今已被连破五城,情势刻不容缓。”
听到这乾国,苏锦音也想起了不少旧事。那些与情爱无关,却一样的触目惊心。她前世流亡在外的时候,曾在与乾国交界的城池待过。战乱中的惨况,她虽不能亲眼所见,却仍感胆战心惊。因为乾人性残,若俘虏将卒,必用尽手段折磨而死。
苏锦音见过一个废弃的蛇坑。听说乾人曾在里面倾倒数蛇,以人为食,投喂百蛇。
“靖北将军这次暂留京中。”秦子言主动退了两步,站回了与苏锦音先前的距离处,他语重情深道,“若去靖北将军府,最好传信到我说的地方,让个人跟着你去。”
苏锦音行了个谢礼,没有做出更多的回应。论细腻、论体贴,似乎没有人比得上眼前这一位。但此刻清甜的泉水日后就是封喉的毒药,此刻温软的枕靠日后就是锋利的匕首,这样的好,苏锦音承受不起。
秦子言的温柔,则面面俱到。他瞧出苏锦音的倦怠,就主动告辞道:“那我就先走了。苏姑娘,万望珍重。”
苏锦音默然地行了个礼,没有回应。
秦子言脸上的失望未有遮掩,但这种失望,并没有化作愤怒。他迈步离去。
留在八角亭的苏锦音起身看向那曾被秦子言注视的远处阁楼。这阁楼她从未细看过,这般细瞧,竟是瞧出了三分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