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四娘回家吃晚饭的时候,宋氏主动提及了庙会的事儿,“……四娘还没去过吧?要不去看看?”
“明天得月楼来拉货呢。还得盘数,过秤……以后再说吧。”张四娘摇头。
宋王氏喝了口小米粥,“你说的这些活我也能帮你看着。想去话,就去瞧瞧。你和你娘一块儿去。我一直都馋庙会上的马家豆‘花’,你们要是去了,就帮我买一碗回来。”
哪里是馋豆‘花’儿,无非是找了借口,让他们娘们俩个去散心,玩玩。
一年一次的庙会,又是七巧节。学堂‘私’塾会放一天的假,除了田间忙碌的庄户人家外,就只有小商贩们最忙了。十里八村的商贩们早在十天前就‘交’了场地费,按先来后到的顺序排好摊位,占好地方。这般大费周折的也不白白辛苦,会比寻常日子的生意要好上两倍。
“我就不去了,她顺子叔明天要我去家里一趟。还是问问别人,有去的,结个伴儿一块儿去,我也放心。”宋氏道。
张四娘没有推辞,把大山的话说了一遍,家里人自是同意几个孩子一起去。
一夜无话,天刚‘蒙’‘蒙’亮,宋王氏给她准备二两银子,张四娘只拿了一两银子,又用纸包包了些面饼和辣白菜,当做晌午饭。
吊水桥头与大山、元娘汇合,租了船从水路,往烟霞山去。
因有庙会,河道上一下子多了好些船上,比平时不知热闹了多少倍。与镇上的大集市不同的是,船上多是些年轻男‘女’,穿着新衣裙、新褂衫。
王大山见到张四娘穿了一身新裙子,免不了一个劲儿地盯着她瞧。这小姑娘打扮打扮也‘挺’好看的。
元娘见河风吹散了她的头发,便坐在船舷上帮四娘重新梳头。
见王大山的眼睛从打上船就没离开过她,就伸‘腿’去踹他:“你再这么瞧我,我可要对你不客气了啊!”
旁边有人听道,偷笑了几声。
王大山憋红了脸。他虽不信张四娘真能把他怎么样,不过也没再那么死盯着她看,而是别过头,看河两岸的风景。
“……听你这么说,那吴莲儿还不错。”张四娘赞道。
元娘点头:“嗯,那天她说的那些话把我们都给震住了。看得出来,她对大郎哥是真心的。这几天,也不怕别人说闲话,天天往我家跑,陪着大郎哥说话儿。还帮着家里干活。要不。我今天也出不来。还是她帮我向爹娘求情。才出来的。”
勤快,能干,还明事理。
大郎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元娘帮四娘梳好了头,低头在随身的布包里翻了翻。找出来一张折好的纸,递给她:“这是二娘和柱子的生辰八字,都写在上头。”
张四娘接过,狐疑地瞅着元娘:“不是说,你未来婆家不是不肯娶二姐姐的吗?”
元娘点点头,见四周无人注意她们,带着几分无奈低声道:“娘怕二娘吃了亏……拿着这个请庙里的高僧合一合。若真是原缘,娘也不再挂心了。她,还是希望……”
跟着柱子走的。当然还是希望二娘和能柱子一起回来。
张四娘看了眼两人的生辰,对这个什么合八字的之类的,一点也不通。‘交’还给元娘,元娘把纸张揣怀里收好了。默了一会儿,将目光落到四娘的脸上。问道:“你和石头哥的亲事,是真还是假的?”
当初传出两个的亲事,是权宜之计。单纯为了堵大山娘的嘴。后来,也不知道这消息竟传了开去。村子里想与宋家结亲的,都歇了这个心事。
可又有谁曾想到,这亲事,竟然是真的。
张四娘笑笑:“真如何,假又如何?”
“就没见过像你这样对自己的事情不上心的。真,你就好好地断了别人的念头。假,有喜欢的人就要抓住了。”元娘朝王大山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再次压低噪音,“我听说,大山娘给他张罗婚事呢。”
“她张罗她的,关我什么事?”张四娘见元娘还要再劝,忙道,“往后,若再有人问,你就替我回了吧。”
元娘嗤一声,拧了一下她耳朵,“你这丫头,说话越来越玄乎了。一点儿子真话都没有。我且不管你这亲事真假,这回上了烟霞山,定要好好给你算一算。”
元娘嘴上这样说,心里却一直都觉得张四娘的命不太好。从小被人遗弃在瓜地,又眼盲多年,后随母亲合离回了姥娘家,现在日子虽好过了。但她一直都知道四娘为此付出多少辛苦。说到底,日子过得再好,她也只是一个孤‘女’罢了。
只希望,她能寻一‘门’好亲事。找个真心疼爱她的人,往后的日子能平顺些。
张四娘不知元娘心思,也不想驳了她的好意,开了两句玩笑,就没再说什么。
河道渐渐变宽,两岸青山良田,一碧万倾,首首相连。田间有少百姓弯腰劳作,还有牛车行走其间,一派忙碌的夏耘景象。
河风吹过,有泥土清香阵阵,张四娘只觉得心旷神怡,连元娘都站在了船头,四处张望。
王大山接过艄公的船桨划水驾船,一路上许多船只‘交’错,难得他把小船驾得又快又稳。得了那艄公好一阵夸赞。
快到烟霞山渡口时,河道里的船越来越多,幸得老艄公有相熟的人留在岸上帮着引导,船虽慢了下来,渐停入港。
人们下了船,拥进山道入口。顿感人山人海,朝山顶望遥遥望去,有如一条蠕动着的长龙。
“幸好大山跟过来了。”元娘道,庙会上人多,地皮和无赖也多,专挑‘妇’孺下手坑骗,有个年轻男子陪着,能省去不少麻烦,昨天她就邀了梁子一道去,偏家里有事未能成行。不免心底有些失望。
三人抵达庙前时,已是日上三竿。
人‘潮’涌动间,但见庙基拔高。庙宇雄伟,形式对称。相传此庙有着三百多年的历史。
供奉着观音菩萨,称观音庙,因香火旺盛,名声久远,又被百姓称为大庙。
庙前两侧古槐参天,树木繁茂遮天蔽日。
树下满是摆摊的小贩。
张四娘一行三人随着参拜观音庙的人群,慢慢向前移动。无论是从前望,还是向后瞧,到处皆是人。可谓人山人海。想必是太子河这段支流的几个村子的人都来了。
待三人拜完观音庙。已过去了大半个时辰。此时正当晌午,‘艳’阳高照。王大山热得满头大汗,用衣袖一擦,半个袖子都打湿了。
姐妹两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碍于‘女’子,在行为举止上略要注意。
王大山提议让她们先往后山去,在庙后身有一个小山坡,坡上有个亭子。那里树木繁茂,可遮蔽这毒辣的日头。他则再次挤进人群,买吃食去了。
张四娘拍了拍身上的小布包,嘟囔道:“这人手里有两个钱,还‘花’钱上瘾了……明明都告诉已经带吃的了。”
元娘撇嘴一笑,“别告诉我。你方才没有看到他在那里合八字。瞧他高兴的……‘花’这点小钱又算的了什么,只怕你开口要……”
“喂喂喂……停!”摇摇食指,“大姐,这玩笑可开不得。我和他之间不可能,管它那个八字合不合的。与我没一文钱关系。好了,你不要说了。我们快点往亭子里去吧。”
因为庙会都在庙前的广场,往后山来的人并不多。不多不代表没有,有脚程快的,已经走到她们的前头去了。
当两人来到山坡下的时候,那坡上的亭子里都坐满了人。
“算了,上去了也没有地方坐。这是上亭子的唯一一条小路,咱们就在这里等大山哥。免得他找不到。”元娘拉着四娘到山脚下一处略平整的大石上歇息。
这大石有一张八仙桌大小,挤一下,倒也能坐下三个人。
元娘去接山泉水,张四娘坐在大石上歇脚。远远地看到一个小姑娘手里拿着马杆儿,朝后山走来。瞧她的样子也自己差不太多,衣裙破旧,快走到山坡下时,突然停住了脚。想找过路人的问问,人们却一个个不耐烦地躲远了。
难怪人们都躲着,她这个形象,如果手里再拿个破碗,就如同一个乞儿一般了。
作为一个有过眼盲经历的人,张四娘很能体会到这个小姑娘此时的慌‘乱’与无助。她是幸运的,她得到了光明。可那段整整陪伴了她一年的黑暗世界,各中滋味,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元娘端水过来的时候,张四娘已经带着那小姑娘一起回来了。
“……说让我在那里等着,可我问路人,都已经晌午了,爹还没回来了。爹说好晌午就回的。”小姑娘焦急地说道。
元娘问了她的一些情况,小姑娘一一作答。
这小姑娘名叫绿云,瞧着样子小,实际上比四娘大了两岁,今年十一了。她爹带着她到庙会想寻个活计,怕天太热,她受不住,留她在后山里等着。现在过了约定的时辰,绿云有些着急了。
“绿云姐,你不要着急。先在这里歇息略等等。今天庙会人特别多,别说找活干了,就算是从头走到尾整个庙会转一圈,也难移动个脚儿。再者说,若是大叔找到活儿干,现在庙会也没散。一时半会儿的还不能来寻你呢。”张四娘递给她一碗水,安慰道。
绿云摇头,水也喝不下,“爹的手烫伤了,他现在找活儿,只怕也没有哪个东家会用他。”
瞧绿云的打扮就知这父‘女’两人的生活不会好到哪里。这么急着找活做,想必日子已经十分窘迫。
王大山端着吃食回来的时候,他的衣衫已经被汗湿透了。听元娘说起绿云的事情,将他自己的那碗云吞面给了绿云。
绿云实在推托不过,才将面碗端起,三两下便将碗吃了个顶朝天。
张四娘又递给她一张‘肉’饼,她从身上掏出一张草纸小心包好。说是要留给她爹吃。
待三人吃完饭后,篮筐里还剩下很多吃食。大家心底都明白,都是为了绿云省下来的。
庙会要一直持续到黄昏才算完,但一般过了未时(下午一点至三点)人们就都开始往山下去了。
等得时辰越长,绿云心里越着急。
三人核计了一下,带着绿云往庙前去寻绿云爹。绿云感‘激’不尽。问道其父有何特征时。她又答不出,原是与四娘的前主一样,自小是个眼盲的。只道其父声音粗哑,右手臂烫伤现在还缠着‘药’布。
几人一路边走边查看,不大一会儿就到了庙前,广场的人已不似来时那么多,商贩们还坚持在原地大声的叫卖着。
原来的时候人多,没看清这些商贩们都在卖些什么。现在看来,真是比镇上的大集还要热闹,吃的玩的用的……无一不有。
“绿云姐姐。你爹爹是做什么活计的?”张四娘问道。
绿云道是做厨子的。
那就是得往卖吃食的地方去寻了。
这世间。无论经济如何不景气。吃穿两样的生意是不会衰退的。
卖云吞面的、豆‘花’的、炸团子的……庙会里的吃食多以小吃为主。可寻了一圈儿也没看到人。
待要转过缓步台,再向另一边去寻的时候,张四娘的肩膀,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四娘。”
张四娘转过身,看到面前穿着鸦青‘色’衣袍的男子,“周大哥?!”
……
树荫下有一间茶棚,几个人围坐在一起。
王大山自从见到周正后,十分不自在,略坐坐便去寻绿云的爹爹了。
“……听你娘说是往庙会来了。我也是无事,便也过来看看。还算巧,遇到了。”周正的眼底一抹浅浅的和光,温言解释道。
元娘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四娘。人山人海地还能这般遇见,这还真是“巧”呢。
张四娘淡淡一笑,“就你一个人来逛庙会?”
“陈掌事装好货先走了,我是和桂子一起过来的。”他朝她微微一笑,解释道。“他去买豆‘花’儿了。曹家豆‘花’儿可是远近闻名,平时镇上大集都不来的,桂子就爱这一口儿。”
周正看了眼绿云,张四娘正与他说着,就听到桂子在身后嚷道:“……都和你说了多少遍了。我们得月楼不缺厨子,你跟着我有什么用啊,你这人真是的……”
几人寻声望去,就见桂子身后,跟着一个满头大汗的高大汉子,正在苦苦哀求。
那汉子一眼就看到茶棚里的周正,忙上前跪在地上,“掌柜的,您行行好。我能干活的,您不信,可以让我到您酒楼里试试。如果真不行,你再辞了我……可怜我还有一个盲‘女’儿要养活……”
绿云听到这儿,腾地站了起来,“爹!”
那汉子这时才看到这桌上竟坐着自己的‘女’儿,“掌柜的,您瞧,我真没骗您。这是我那‘女’儿……您行行好……”
绿云点着马杆儿寻到她爹身边,也跟着跪了下去,“求掌柜的给我们一口饭吃。”
桂子没想到这爷俩来这么一出,正要开口赶他们走,周正摆了下手,道:“这位仁兄,我酒楼实在不需要人手了。实在对不住!这样,我这里还有一些碎银子,你先拿去用。”
绿云爹一推周正的手,仍追问:“掌柜的,您真的不再考虑一下?我真的可以……”
周正摇头。
绿云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扶着绿云一道起来,“那……掌柜的,打扰了。”
桌上的碎银子,看也没看一眼。
带着绿云,要走。
“且慢,”张四娘叫住他们,将篮筐递给绿云,“这里还有些吃的东西,留着吧。”
绿云扯了下她爹的衣袖,没找到活儿,就意味着又要饿肚子……
绿云爹咬牙,谢过,收下了篮筐。
“你是不是……怪我没用他?”周正站在她的身后,望着那对父‘女’两人离去的背影。
张四娘摇头:“周大哥你想得太多了。酒楼开‘门’做的是生意,用不用人都要以酒楼的实际情况来考虑。凭意气用事,对彼此都没有好处。”
周正嘴角扬起来,就知道她不会这么想她。之所以问,不过是想知道她的心……就比如今天,巴巴地跑到庙会里来,如何不是因为自己的心呢。
王大山回来知悉情况后,松了口气。这时候,人也不多了,张四娘给家人买些吃食等小玩意带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