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园。
看到这两个字后,草儿更加意外了。
一路行来,周姆姆给她讲了不少关于南海郡杜家的事情,也讲了她将要服侍的老祖宗的事情。
杜家到底有多大她并不知道,因为马车直接从侧门进了来,只是中途停留了片刻,然后周姆姆便说夫人让她直接去服侍老祖宗。
她没想到老祖宗竟然住在这种地方。
南海郡很温暖,树木花草早就复了舒,到处都是绿荫红花,但这个名字渗人的葬园,却显得十分破败,似乎常年无人经扫。
按照周姆姆所说,老祖宗真的很老,整个杜家只有家主知道她到底是什么辈份,其他人则一概不知,就连夫人都说不清楚。
这样货真价实的老祖宗,怎么会住在这个破败的葬园?
“陶言!”
周姆姆唤了一声,从葬园大门旁边的几间小屋里跑出来一个侍女,看着二十多岁,高高瘦瘦的,像根套着侍女服的竹竿。
周姆姆道:“夫人说了,从今儿开始由这位草儿姑娘服侍老祖宗,你还是回去跟着栗姆姆。”
“谢谢夫人!谢谢周姆姆!”
那个名叫陶言的侍女竟然喜极而泣,向周姆姆拜了下去。
周姆姆微叹一声,对草儿道:“老祖宗性子不太好,你平时就住在外面,只是每天给她做两次餐,早餐在巳时,午餐在酉时,可记住了。”
草儿点点头,但心里有些不踏实,她不确定自己做出来的东西别人能不能吃得下去。
周姆姆见草儿面有为难,又柔声道:“草儿,这只是权宜之计,你先在这里呆着,就当静养身子,等过几日我再向夫人说说,你或许可以过来跟着我。”
草儿点点头。
侍女陶言的眼泪还没干,但看着草儿似乎没有懂起周姆姆的好心,便急道:“你是哑吧吗?就算是哑巴,也该知道点个头谢个恩嘛。”
草儿点点头。
陶言怔了怔,又瞪眼道:“也不知是哪里修来的好命,今天的餐我已经送完了,你可捡着便宜了,晚上也能安安心心睡到天亮去,但明天可别忘了!”
草儿点点头。
周姆姆叹息一声,领着欢天喜地的侍女走了。
葬园的大门紧闭着,门上朱红的漆水已是斑驳一片,两尺高的门槛满是灰尘,仿佛是一道无人敢跨越的天堑。
草儿走了过去,推开了门。
她首先看到了一座假山,当然也只能看到假山。
因为假山很大,大到将园子里遮得严严实实,上面野草滋长,极像一座荒芜的坟塚。
“这便是葬园名字的由来吗?”
草儿这样想着,跨过了门槛。
门内的两侧倒是可以看到木梁走廊,只是里面也是杂草丛生,满眼的绿色也遮盖不住其中浓浓的萧索气息。
她沿着假山缓缓走过,然后看到假山后面的一片湖,像月牙儿一样的湖。湖中并没有莲花水草什么的,显得很干净,也很纯粹,加上湖水平静而清澈,视觉上便与园子里的破败萧索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草儿站在湖边,看着水面里自己的倒影,略略整理了一下头发和早已换上的侍女服,想着初次见面总要给老祖宗留下个好印象才是。
“轰——”
没有任何征兆,平静的湖水突然涌起两丈多高的水柱,像是水底有着什么巨兽在扑腾,涌起的水柱倾像长着眼睛一样,全部冲到了在了她身上。
片刻后,湖水恢复了静寂无声,仿佛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
整过个过程中,草儿一直是一动不动,最后像只落烫鸡似的杵着。
她不是被这突然而诡异的变故惊着了,而是在先前湖水涌起的同时,她听到了一个更加诡异的声音。
“咦?”
她听到的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音节,像是某个人在好奇,或者叹息,但又不像是从某个人嘴里发出的,而是像从湖底下冒出,像是从假山里透出,像是从每棵杂草间渗出……
她觉得身上有些凉嗖嗖的。
良久,她抹去脸上残存的水珠,沿着湖边继续慢慢地向前走,好像忘了这个变故——她当然没有忘,也不可能忘,只是她突然记起了一句话。
“不管经历了什么,只要事情过去,并且自己还活着,就什么都不是什么。”
湖水的变故当然很异常,但毕竟过去了,而且自己还活着,甚至没有受一点点伤害,那么这个变故又算什么呢?
她走过月牙湖后,又走过一片树林,又穿过几排房屋,又踩过一片草地,最后又回到湖边,却一直没有见着老祖宗,甚至没有遇见任何一个人。
整个葬园死寂一片。
天色暗了,她也感觉累了,于是倚着大门坐下,开始思忖明天的事情——自己到底能做出什么样的饭菜?
这时,她才察觉到有些奇怪。
不是因为走遍整个园子都没见着老祖宗,或者葬园真的就像没有活人的葬地,而是她身上的侍女服明明已经干了,但身上仍有湿湿的感觉,仿佛还是被湿衣包裹着。
而这种湿湿的感觉,竟让她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明的舒服。
“或许是这里的天气太潮湿了……”
她这样想着,脑中渐渐迷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等她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而她是被惊醒的。
黑夜里不时响起扑扑的声音,像是鸟儿在扑打着翅膀,但又不像是鸟儿,因为这些声音不是来自于某一个地方,而是像是从每棵杂草间渗出,像是从假山里透出,像是从假山后面的湖水下冒出……
这声音不算大,但在寂静的黑夜里却十分明显,再想到这是没有一个活人的葬园里的黑夜,草儿觉得头皮好像有些发麻。
但她没有做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黑夜。
葬园里没有灯光,但园子外面的远处,杜家的灯笼整夜都不会熄灭,所以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野兽脊梁般的假山,和婆娑的树影。
这时,一片形状怪异的黑影忽然出现假山上,就那样在半空悬着,而眨眼后又出现在树影间,像是幽灵一样飘忽于其间。它像是有生命一样,以草儿为中心而不断变幻位置,但始终离她不远,也不很近。
草儿心里紧了紧,觉得身上更加凉飕飕的。
“不管经历了什么……”
她这一生说过的话极少,听到的话也不多,而除了听先生说炼功的话以外,她听得最多的一次话,便是邛州城外的那个雪夜,那个叫路小石的家伙说过的话。
其实那一夜路小石说的话也不算多,但对于她来说,则像一张几乎没有墨迹的白纸,被莫名沷上一片墨汁后,这片墨汁便成了她的全部记忆。
此时她忽然想到那个家伙说过的这句话,身上那种凉飕飕的感觉立刻变淡了,于是她抱着双腿,把头放在膝盖上,静静地看着黑影,静静地听着那些不知从哪里发出的声音。
不知过去多久,那些声音突然消失了,晃动的黑影也不在了……
“真的什么都不是什么啊!”
她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又慢慢地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
她仍然是被惊醒的。
栗姆姆正站在大门外,指着她破口大骂:“没教养的野丫头,杜家的规矩都敢不守?你想死没关系,但别祸害别人……”
草儿站起来,看着栗姆姆和她身后的陶言,有些茫然。
陶言也是一脸愠怒,眼睛恶狠狠地盯着草儿,口中说道:“栗姆姆别动气,我替您来教训她。”
她拎着侍女服犹豫了一下,然后跨过了门槛,冲着草儿便是一巴掌。
草儿脸上出现了红红的指印,但她没有什么反应,还是有些茫然,问道:“为什么打我?”
陶言狠狠骂道:“你不是哑巴,却是聋子?谁让你进大门了?还敢在园子里睡觉?我昨儿说的话被狗吃了?”
草儿想了想,道:“昨天你并没说不许进园子。”
“反了反了,还敢犟嘴!”
栗姆姆气得在门口打转,喝道:“陶言,给我打,狠狠打,这种没规矩的野种,早迟会害了我们。”
陶言昨夜已经知道,眼前这个草儿是半道上捡来的,早有了轻视之意,见其竟敢顶撞自己,心中已是怒气冲冲。
听到栗姆姆让她狠狠打,她当然毫不犹豫,二话不说又高高举起了手,准备狠狠打下去……
她的手停在了空中,整个人也停住了,像是被什么无形东西给死死钉住了。
与此同时,门外的栗姆姆则像是猛然见着鬼一样,浑身打着颤,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