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郎自杀了。他的脚上绑着两个哑铃,肚皮上划开一条三十公分长的口子,肠子孤零零垂在外面。他的脸,纵纵横横切了几十刀,像棋盘那样,脖子缠绕着尼龙绳,就吊在房间的正中央。
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会自杀,尽管昨晚他跟我通话的时候说了一堆什么他已经不是他了,他无法再面对自己,他已经不认识自己了,要我无论如何,要相信自己,即使发现自己的真面目,不然的话会消失……如此云云的莫名其妙的话,可是我想以他的个性应该不至于寻死的。
尸体移走之后,我坐在阿郎的房间里,房里的空气好冷。我看着那些熟悉的物品,有补习班的讲义,笔记本,六法全书,还有我借给他的CD唱片……我心里不由大为感慨。
我偷偷带走了阿郎的日记本。
昨天凌晨三点,也就是阿郎和我结束通话三个小时后,他开始哭泣,他的家人全醒了。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没人劝得了。于是他妈妈打电话给我,要我过去劝他。等我到的时候,就看见门口团警车。
警察说他先站在钢琴上切割自己,然后再跳下来。没人知道那三个小时,阿郎在干什么。我只知道,如果我继续和他聊三个小时,他一定不会死的,是我的疏忽,我杀了我最好的朋友……
三个月过去了,悲伤的情绪渐渐淡了,可是疑惑却一点儿也没减少。我怎么也想不通阿郎为什么必须寻死,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一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不可能只因为考试压力就自杀,不可能。我很想知道阿郎的秘密,却无法面对他,罪恶感太沉重了。
这天下午,我到法院送文件的时候,遇到一个女孩。她叫丁惠如,是阿郎的女朋友。她穿着律师袍,手提公文包,对着我笑。
惠如是我和阿郎同时喜欢上的女孩,后来我们用一场撞球决胜负。那时候,阿郎和我都是学校爱乐社的成员,我拉小提琴,他弹钢琴。阿郎是初中以后才学音乐的,而我从五岁就开始学琴,水平自然大不相同。不过每次合奏的时候,他从没有跟不上的情形,总是练习得相当充分。他是那种凡事都全力以赴的人。
阿郎曾对我说:“你学法律是个错误。你应该效法舒曼,改行当音乐家。”舒曼是阿郎最喜欢的音乐家,曾经学习法律,但是中途放弃法律改行音乐,而后成为一代宗师,最后死在精神病院。我说:“第一,我没有舒曼的才能;第二,我比较想赚钱;第三,我不想变成疯子。”
我这么说是有理由的。我的外公曾经是享誉国际的音乐家,只是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就患了精神分裂症,到现在还住在疗养院中。经营铁工厂的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为我预定了与音乐无缘的人生计划──升学考试就业,然后累积财富。对于这样的计划,我没有反感,从小就配合得很好,直到落榜两次之后,我才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这块料。
去年,惠如阿郎和我,一起在补习班上课。她考取了律师,我和阿郎落榜,从此,她的生活就大大改变,与阿郎的感情也有了变化。阿郎时常抱怨惠如,说她考上了就不可一世,而且身边总有许多男性朋友,他们的感情一落千丈,分手是迟早的事。没想到,他们来不及分手。
丁惠如站在我面前,她的微笑很亲切。她问我:“最近好吗?我打过好几次电话给你,都没人接。”
“还难过吗?我也是。”她说。
“我就是想不通,阿郎为什么……”我说。
“算了,走吧。”她再次展露甜美的笑容,拉着我的手,离开法院。我不想牵她的手,可是无法拒绝。我很喜欢她,从第一次见到她,就喜欢她了。
我和她离开法院后,找了一家咖啡馆。一开始我们还是沉默,后来提到以前学校的事,渐渐有了愉快的话题。之后一个月,我们经常见面,而且愈来愈想约会。我喜欢她,但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喜欢我,然而面对死去的朋友的女友,我无法坦然向她告白。
那天夜里,我们喝了一点酒,事情发生得很自然。我第一次带她回到住处,她洗了澡,我也洗了澡,就在我用吹风机帮她吹干头发时,她抱住我,我吻了她,然后亲热。惠如离开后,我翻出阿郎的日记本阅读。从出事那天被我偷走,这本日记躺在抽屉里四个多月了,我一直没有勇气读它。或许因为与惠如发生了关系,使我的心情改变了,我感到必须面对阿郎。
密密麻麻整齐的字迹,是阿郎一贯的风格。日记相当厚,每日一篇,长达两年多的记录。其中大部分的记录,都是我知道的事,不外生活读书,和女朋友约会等等琐事。平凡无奇的记录直到自杀前一个月,开始有了变化。
起初几天,他开始写自己的心情,记录日常生活细节愈来愈少,后来字迹变得潦草,而且完全没有记事,写的都是一些奇怪念头,最后几天的口吻甚至异常疯狂。难道阿郎发疯了吗?因为疯了,所以自杀?最后一篇日记,就是他自杀前一天,只有一句话。由上至下写着:真面目一旦出来不再辛苦≈迹很怪,看得出是阿郎的字,却又有点不像。或许这时的他已经陷入疯狂状态,连字迹都走样了。不过,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起身打算到浴室洗澡,瞬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袭向全身。我感到这房间里有别人存在。空气似乎变冷了,就像那晚阿郎的房间。过了不知道多久,我发现问题出在镜子上。刚才站起来的时候,镜中的“自己”似乎仍在原地。这怎么可能!怎么会有这种疯狂的念头?我困难地移动脚步,怀着莫名的恐惧,慢慢地回到镜前。
镜中的我并无异状,流露着相同的恐惧,和完全一样的动作。再仔细瞧瞧,要说“完全”一样,似乎又不太完全,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镜子里的世界,仍旧和镜子外一模一样,只是正好相反。我举起右手,摇晃一下,镜中人也举起“他的左手”做出相同动作。我加快,他也加快,我更快,他也更快。
#160;#160;#160;等等,他好像比我慢些!虽然只慢了一点,仍让我看出来了。我惊吓得后退好几步,跌坐在地上。怎么可能慢了?我一步步慢慢接近镜子,直到几乎把脸贴上去,镜里镜外的我,鼻尖碰在一起。我仿佛感受到镜中人的呼吸──我知道这只是我的想象。
突然间,一股强烈的惊悚感迅速蹿上全身,我头皮发麻,僵在那儿,双腿不能动弹。镜子有一股吸引力,仿佛要将我吸入。恐怖的是,镜中的我居然在笑,虽然只是嘴角的轻微笑意,我还是察觉到了。
而我,镜子外的我,并没有笑。
那天晚上,惠如让我尝到幸福的滋味,也是从那晚起,我再也不照镜子,我努力忘掉那晚的怪事。每周我都会和惠如约会一次,有时去听音乐会,有时候去看电影,然后共进晚餐☆后回到我住的地方亲热。她总是在亲热结束后立刻离去,从不过夜。虽然我好几次想留住她,却总是说不出口。
幸福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两个月就过去了。明天是圣诞节,今晚也要与惠如共度。白天,我陪同律师去法院参与一场审判,因为数据很多,律师需要助理在旁边协助。律师能言善道,我搜集的资料也很齐全,因此审判进行得相当顺利。
散场后,律师还要到别的地方办事,就先离开了,剩我一个人待在法院里。时过中午,法院人员都去休息了,偌大的法庭大楼空荡荡的,空调系统发出低沉而规律的呼声,加上许多日光灯管,断续的吱吱声响,声音混在一起仿佛患有肺结核的老人的呻吟。我坐在走廊的长条板凳上,低头整理资料∵廊尽头空洞而阴暗,不时传来远处踏步的回音。
突然,我感觉背后的窗户外,有人站在那儿,恐怖的直觉迅速窜升。这里是四楼,窗外应该没有立足之地。我整个背部僵硬,“有人正在看我”的直觉相当明确。我甚至听见那个“东西”发出轻微的声响,犹如昆虫爬行时的细细摩擦。
我回头一看,什么都没有。这时窗外吹起一股冷风,吹得我毛骨悚然,我赶紧头也不回地跑步离开。回到事务所,我没有对谁提起这事,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灵异现象。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烈的感觉呢?难道是因为这阵子太累了吗?我决定给自己一个假期,放松心情。
我去过的地方不多,除了台北,最熟悉的地方就是老家台东了。很久没回台东,顺便带惠如回家见父母。我想,今天去接惠如下班吧,顺便告诉她这个计划,也好和她安排去台东的时间。从来没有接她下班,她一定会感到惊喜。
下班的人渐渐多了,陆续从大门口出来。这里是繁华的商业圈,下班时间人潮汹涌。没多久惠如的身影出现了,她今天穿着一身白色套装,显得格外高贵脱俗,气质优雅。我正想突然跳出来让她惊喜的时候,就看见她对着一个男人笑着打招呼。她的笑容依然甜美,可我却笑不出来了。
男人亲热地搂着她的腰,并且帮她开了车门。那个男人背对着我,看不清长相。他们很快地上了轿车,上车后他吻了她一下!我整个人当场僵住。轿车开动,经过我面前,我看清那男人的长相了。那是“我”!是“我的脸”绝对错不了。不,一定是错觉,那个女人一定不是惠如,我在回家的路上反复这样告诉自己。
我无法相信惠如有别的男人,更无法相信那人居然拥有我的脸。今晚是圣诞夜,而我却发现自己遭到背叛,忌妒愤怒悲伤恐惧,种种情绪一拥而上。捷运车厢里,挤满了人,更使我感觉极度不适。我开始冒冷汗。
“一定是我看错了。不是我,不是惠如,不是的……”我自言自语,诡异无比的感觉不断袭来,突然,我感到整个列车剧烈摇晃,震动,然后天旋地转。我开始想吐。
“先生,你是不是不舒服?坐着吧。”一定是我的脸色太难看了,一个女人起身让座给我。
“谢谢,不用了……”
#160;我睁开眼睛一看,不得了!那女人的脸竟然也是我。“哇!”我惨叫一声,引得车上每个人都朝我看过来。他们每个人,无论男女老幼,都有一张相同的脸。我几乎要昏倒了。
列车一到站,我立刻冲了出去,迎向我的乘客,每个都一脸奇怪地望着我。我低着头,捂着嘴一路快步奔跑,经过的每个人也都在看我。我不敢抬头,因为我知道他们每个人都是“我”。我穿过月台,直奔厕所,然后趴在洗手台上开始呕吐。吐了一会儿,我全身脱力地坐倒在地上,眼泪也无声无息地落下。我唯一爱过的女人,欺骗了我。不只是她,全世界的人都骗我,他们借着和我相同的脸,想要消灭我。我想起阿郎最后说过的话:无论如何,要相信自己,不然的话会消失……
我终于知道阿郎为何要自杀了。我不能死,我要相信自己!可是我究竟是谁?那些跟我长相一样的人,也许他们都是我。我要相信他们吗?不!他们都是骗子,他们不是我。我是独一无二的,没人可以取代。
心情混乱到了极点,现在的我只想赶快回家,回到那属于我一个人的空间。我扶着洗手台边缘慢慢爬起来。洗手台前有一面巨大的镜子,当我爬起来的时候,不自觉地一望。我当场呆住,再度天旋地转。镜子里的洗手间,也有一个洗手台,地上有一台电风扇,墙上的字是相反的,旁边还有三道门。一切都没有异样,除了我……我不见了!
揉揉眼睛,我把脸凑上去近看,真希望这只是一面玻璃,玻璃的另一边也是个洗手间。然而,这是不折不扣货真价实的镜子,甚至还贴有标签“化妆镜”。我打开水龙头,水就流出,可是镜子里却毫无动静,既没有转动水龙头的手,也没有流出一滴水。
这一定是场梦。对了,我正在做梦,梦见自己来到一个奇异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人人都有一张相同的脸,而镜子却照不出人。既然是梦,那就快醒吧!我快要不行了……突然,背后的厕所里传来冲水的声音,门慢慢被推开,有人正要出来。我通过没有我的镜子,紧紧盯着,心脏正以每分钟二百下的速度跳动,血液急速奔流,我的神经线也像琴弦一般拉到最紧绷的状态。汗水一滴滴沾湿了我的衣襟,我几乎看见那人露出了半张脸……我暴跳回身撞向那张正要开启的门,用尽全身的力量压住。
里面的人怒骂道:“搞什么!干吗把我关起来?放我出去!”
我使劲压门,心中不断重复一句话:“不是我……不是我……”随即眼前一黑,就失去知觉了。(梨树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