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忽而掉了个头,过去只说是肉食荤腥,绫罗俗厌,哪曾想,要落得个吞糟糠果腹,衣稻穰避寒。
这段记忆倒是深刻的很,且随着最近事态发展越发清晰。
当年薛弋寒晚归半月余,京中之事早已尘埃落定。薛家见的,是神色如常,为国为民的江大少爷。殊不知,数日前,江玉枫刚从宿醉里醒来,与今日之薛凌相差无几。帝后皆薨,太子遇险,傻子也知这事不寻常。只他还没来得及发作,有下人来报说是江闳已率百官前往奉先殿守灵,要江少爷自处。
他要如何自处?
新帝虽未秉承长幼有序,嫡庶有别,但此种情况,梁史上也曾有过,算不得什么大不韪。最重要的,魏塱篡位,未损百姓丝毫。
他能怎么自处?
无非是强咽三九冰雪,任由一身热血凉透。
但体内禁锢的困兽,在阴暗的角落里,借着一点不甘负隅顽抗。他想反,比谁都想。以旧太子之名,联江薛两家,拟文讨贼。他都不指望能将魏塱拉下马,他就想这梁土烽烟四起,生灵涂炭,他要以万民水火将魏塱钉死在耻辱柱上。
只要天下大乱一场,不管魏塱是否还能长治久安,总有椑官野史奋笔,记载其弑父杀兄,致民生多艰。而他江玉枫,纵身死,亦得仁。
然而从来只有臆想里摧枯拉朽,而世事,多是钝刀子割肉。薛弋寒迟迟不归,齐世言称病不朝,江闳在金銮殿上三拜九叩,魏熠心如枯木。诸多掣肘使他没能一鼓作气,便衰之,而后力竭。
他并不知道薛弋寒是否有跟薛凌讲过详细计划,只是当时薛凌脸上坦荡,和那年春猎一般无二。而他和魏熠因为已经参与朝政,早就活成了自己最鄙薄的宵小模样。
江玉枫颓唐好些日,然他终究幸运些。在京中世故人情浸淫多年,早已过了自以为是的时候,又有江闳循循善诱,远不是薛凌这般执念入魔。或者说,他还有很多重要的东西未曾失去。苟延残喘一日,总有一日的欢喜。
江玉枫瞧着今日之薛凌,好像又看见当年自己一点点死去的过程。大概是不忍,他倒希望薛凌能快些。快些和他一样,划自己两刀,从此老老实实当个跛子。
连苏姈如都没料到薛凌能当场口不择言,虽她与齐清猗言辞咄咄,总还隐晦。赌的就是屋里的人都是个有头有脸,该也不会跳了脚去,谁想薛凌多年性子不改,想怎样便怎样。由此可见,这数月诸多事情,仍没能让这小少爷跪上一跪,着实膝盖硬。
她知薛凌必然不会因为诺言去救苏远蘅,却还是随口扯了句往事,想将屋里气氛缓缓。
“落儿说的什么话,所谓欠债还钱,你还差苏家一条命,我又没多要了去,何苦还的这般苦大仇深。”
薛凌非但没缓过来,反而越发恣睢。当年宋沧一走,她到苏姈如面前说的是“听候差遣”。本以为苏家是有什么人命买卖需要她去做,很快就能脱身。没想到苏姈如捏着宋沧性命强逼她留在苏家贴身守着苏远蘅,一守就是两年多,甚至不允许她去霍家找霍云昇玉石俱焚。
当时的薛凌,怎么可能心甘情愿的留在那。可正如她在薛璃面前想的那样,她总会在无人的时候问自己,如果她不曾强行回京,会不会,平城是另一个样子,宋柏就不会九族死绝。所以她没办法一走了之,她摸不准苏姈如说的是真是假,她无法放任宋沧去死。
她在苏府,噩梦缠身,度日如年。
薛凌已然记不起,苏姈如终究是救了宋沧,也从未亏待过她。从其初心来看,当然不能称善举。但那些行为,总该能换取一丁点的好意。
只是此时,薛凌怎么可能有。她扯过永乐公主,看着苏姈如,脸上笑容狰狞:“一条命吗?你要哪条?是苏远蘅的命?还是你自己的?”
“有人出钱买你的命,价格颇高。”
永乐公主惊慌失措,推着薛凌想要挣脱。齐清猗万年不变的抹眼睛,慕厌皱着眉似乎是打算要走。逸白想了想,站起身,行至薛凌处,想要避开平意将她带走。
就现在这局面,眼看着今晚是没个什么结果。他还不如早些脱身,回去向皇后复命。除了瑞王,其他参与的人,倒也和皇后猜的八九不离十。
薛凌并不领情,转了手里剑指着逸白道:“你是谁,因何而来?这一屋子我都认识,万一失了手,也好有个姓名记着,去了阎王面前好说道。”
江闳看向江玉枫,颇有些恨其不争的意味。他了解自己的儿子,早些年....养的太过纯良。那个时候,谁能想到,继位的不是太子呢?
江闳深呼了一口气,有些事,今晚是该有些了结了。他仔细打量着薛凌,这个姑娘和薛弋寒,长相相去甚远,性子也差的多。只有那年江府初见的几句对话,颇有其父之风,过后,就再也没瞧出半分相像来。
宅子里的水牢,他是知道的,早知道是个女儿身,他还真是未必敢丢进去。薛弋寒那个狗东西,心远比自个儿狠的多。
可惜的是,狠晚了。
“薛凌。”
“我在这里等你。”
“他们都在等你。”
“等你赎罪。”
“爹”,江玉枫抬头喊了一声。
江闳摆了摆手,止住其开口,继续注视着薛凌道:“你是不是觉得人人应诛,唯你独善?”
“不是,百姓之罪,罪在一人,在你。”
“魏塱篡位能成,由你。”
“三年前西北焦土,由你。”
“你不是说薛弋寒是自尽么,大概,也是由你”
“今日此番种种,全是由你而起。”
“薛凌,你以为你在救世?不是,你该是在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