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赐已经站在外面等候多时了,见锦儿身边只有小厮一人,有些疑惑:“白公子和...那个姑娘没有送你上来吗?”他并不知道俏枝的名字,只知道她与白简是一道的同伴。
锦儿摇摇头,微微红着耳朵跑到王赐身边:“姐姐临时想起来有事要做,刚刚着急走了。爹,我们回去吧。”
“嗯...”王赐点点头,东西其实已经打点好了,就差锦儿一个人便可下山,可是...他看了看锦儿明显心不在焉的样子,有些犹豫:“要不再等等?等他们忙完了,你和他们告个别再走?”
锦儿摇摇头:“他们应该没时间再上来了,以后没准还有机会再见到。爹爹,你不用太顾及我的..”
王赐没再说话,其实他还没有习惯承担起父亲的角色。眼前的长女虽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年纪,却早已透露出一股不同寻常的沉稳。与他印象里那个唯唯诺诺,总是趴在娘亲身上哭的小孩子没有一点的相似之处。
眼前的少女虽带着羞涩,虽然看起来是在为了他突然而来的关心而乱了阵脚,一副亮晶晶的软糯模样。可王赐却觉得她的笑意未到眼底,只是浮于表面的乖巧。
是从什么时候起,那个软糯的小孩子突的变成了如今的模样呢?王赐一时间有些感慨,盯着锦儿的目光也变得深邃起来。
锦儿却被这道幽深的目光搞得浑身不自在,怀疑是王赐突然疑心自己。她不自在的动了动,看向王赐的目光也带了些探究:“爹爹?”
“啊...没什么,没什么。”王赐以为锦儿在害怕,连忙转开视线,“以前的很多事...我都没有办法,所以做错了很多。但是亡羊补牢为时不晚,锦儿..相信爹爹。”
王赐虽只是这鄢陵的小小父母官,但平日里也孤傲惯了。这段话说的磕磕绊绊,全没了以前那股运筹帷幄的自信与高调。仿佛就是个求着女儿原谅自己的普通父亲,带着那么一点傲娇和不情愿的情绪。
锦儿听到这段话以后,愣了很久。她本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为了父亲这个字眼而起任何情绪了。可乍一听到王赐的这番变扭的道歉还是不由得起了波澜。
自从锦儿坚定了信念,决定为了娘亲报仇的那一天起,她求了很多人,也利用了很多人。她抛下了自己的良知,放弃了娘亲从小教导她的善良之道,从一个什么都不懂,对谁都抱有一份善意的小孩子迅速的长成现在这个精于算计,要将所有人置于死地的恶人。
三夫人坏吗?坏,坏到骨子里了。可现在的她,现在的锦儿比起曾经的三夫人又如何呢?怕是要比三夫人坏上好几倍还不止吧?
她为了复仇,计划了如此大的一盘棋,赔上了她的一切,甚至包括她的未来。在李伯划伤她的脸的时候,那份痛处让她坚定;当俏枝与白简在酒楼中商量怎么送她回王赐身边的时候,她就躲在楼梯的暗角,没有所谓的感动,有的只是冷静的谋算,如何利用顺水推舟。
知道自己的脸被毁容的时候,她没有哭,因为这是她的计划之一;俏枝得知全部真相面带厌恶的时候,她没有伤心,只是失落,因为这是她早就决定好了的事情...而当一切都尘埃落定,她的父亲如她所想,对她露出愧疚的笑容并且道歉的时候,她本以为会毫无波澜的心,却凭空的开始波动。
一种名为委屈的情绪飘荡在她的胸腔里,尽管这份莫名的情感早在娘亲去世、王赐无动于衷的时候便被封印了起来。
可是现在,她突然、突然很想,为自己,为娘亲,为对自己失望了的俏枝,或许还为了王赐,哭上那么一场。
亲情真的是个很奇怪的东西,有时候你觉得自己已经穿好了铠甲百毒不侵,雄赳赳气昂昂的冲着对方叫嚣,却被对方的一句话轻易化解,丢盔弃甲。
尽管,你做过无数次的心理建设,告诉自己这句话不过是逢场作戏,不过是对方迫不得已的退而求其次...哪怕已经告诉过自己无数遍,但真的听到之后,还是会情不自禁的为之委屈,失落,难过。
王赐有些迷茫的看着锦儿突然蹲下身,默默的捂住脸。起初是很小声的抽噎,之后越来越大,似乎要把这几年所受的所有委屈都发泄出来。
他沉默着注视着锦儿哭泣,胸口有一块地方微微的泛着疼,他似乎明白过来曾经的自己有多不人道了。他想起了为自己贡献颇多的锦儿的亲生母亲,想起了从嫁入府上便郁郁寡欢的二夫人,想起恃宠而骄,处处不饶人的三夫人,想起自己对王寂和锦儿的不公平对待...
王赐终于开始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这一切的一切全都因他而起,主因在他,而不是所谓的三夫人。
他缓缓的走上前,将蹲在地上哭泣的锦儿揽进怀里,一遍又一遍的轻拍锦儿瘦削的脊背。这一次并非愧疚,也不是将对王寂的爱转移到了锦儿的身上,仅仅是出于一个父亲,对哭泣着的孩子应该出现的动作,他一下子明白了所谓父亲的责任与蕴含的深意。
希望并不晚。
因为这场计划之外的情绪爆发,等锦儿足够冷静的从王赐的怀抱中脱离的时候,她对王赐的恨意已经不在那么强烈,对所谓的复仇计划,也渐渐的释然。毕竟,最想杀死的三夫人已经按照剧本死去。而她对王赐的恨意,也并非强烈。
她所怨所恨的,只是王赐的不作为而已。他默不作声,冷眼旁观着一切,看着娘亲和她在三夫人的手段下苟延残喘,奄奄一息...她最初的怨恨,也不过是由此而生,逐渐发酵。而现在的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她也该向李伯、沈衙役所说,尝试放弃仇恨,选择遗忘。
她注视着王赐关切的眼睛,抿了抿唇,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和盘托出。但也就只有那么一瞬间而已。她偏头看了看不远处的王寂,开口道:“爹爹,你真的要把寂儿...要把弟弟留在山上吗?”
王赐听到她问的居然是这个,愣了一会才回答:“他不是你的弟弟,白云道观,应该是他最好的去处。”
“可是,爹爹要怎么和大家解释弟弟留在了白云道观呢?”锦儿咬了咬唇,再接再厉,“难道要说弟弟过于顽劣,所以留在道观好生管教吗?”
锦儿苦笑了一下,既然已经决定要放下仇恨,那便从王寂开始吧。虽然他顽劣不堪,将三夫人的恶毒脾气学了个十足十...但到底还是个孩子,到底,也还是她的亲弟弟。
听到锦儿的反问,王赐其实也有些犹豫。当他认识到事情的主因在他而非三夫人的时候,对三夫人的恨意便消弭了。当他的视线再次落到那个曾经无比疼爱的儿子身上的时候,没有厌恶也没有其他的情绪,他只是觉得...有一些累。
曾经的坚持,曾经的固执,都是一场笑话。他从一开始便做错了。
注意到王赐一直看着王寂的方向,神情似乎有所松动。锦儿歪歪头,将话递出去:“其实...我也觉得姐姐说的有道理。”
“嗯?什么话?”王赐心念一动,问道。
“就姐姐说的滴血验亲啊...”锦儿放慢了声音,做出一副思考的样子,“我也觉得她说的有道理...毕竟姐姐她只认识我,没必要一再的劝您滴血验亲不靠谱...”
“在我印象中,三夫..三娘对您很好,对弟弟也很好...赵管事对弟弟虽然也很好,但也没有逾越的地方。”锦儿上前一步,满脸诚恳,“弟弟还太小,如果爹爹气消了的话,不如就把弟弟先待下去,之后等弟弟大一点,再给他寻一个去处?”
锦儿静静的等待着王赐思考,等他做出最终决断。虽然自己一时心软,决定放过王寂,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自己地位牢固,不会重蹈覆辙的情况下。王赐一贯多疑,已经起了疑心的事情便不会被旁人三言两语的化解。王寂的最终去向,就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王赐盯着曾经的小儿子想了很久,还是不能说服自己,最终也只是扬了扬手,叫沈衙役带上王寂一起回去,等到了家再决定王寂最终的去向。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生根,便难以拔除。
听到意料之中的回答,锦儿不置可否的笑笑。倒是王寂听到之后眼睛一亮,颇为感激的看了锦儿一眼,便踌躇着进屋收拾自己的小东西。
当一切都收拾完毕,开始下山的时候,锦儿走在大部队的最后面,身边是紧跟着她的弟弟王寂。
她觉得身心无比的畅快,远比当初复仇成功的那时候来的舒畅,她站定,遥遥的望向远方,朝着白简俏枝的地方,行了一个礼。
“姐姐?”王寂不过三两岁,谁对他好便粘着谁。因为锦儿替他说了好话,便格外的粘她。哪怕锦儿一直对他爱答不理。看着锦儿突然停下步伐,向着不知名的地方注视,他有些疑惑便出声询问。
“没什么,走吧。”锦儿摇摇头,冲着王寂温柔的笑笑,犹豫了一下,弯腰牵起了他的手。
爱比恨更长久,时光的流转可以消弭恨,却无法彻底的抹消爱的存在。
王寂他看到了亲生母亲的死亡,看到了亲生父亲的残酷,但他还小,总会在时间的洗涤下,忘记一切,遗忘仇恨,留下爱。
她也一样。
如此,俏枝姐姐,你应该会放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