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一水一听她喊爹就隐隐蛋疼,头上的牌匾也好像摇摇欲坠要砸在他脑门上,忍了再三他方严肃问道:“近来可好?”
“尚可。”谢安眉眼微垂。
“女工做得如何了?”
默了默,答曰:“……也尚可。”
“《女则》可学完了?”
谢安继续不动声色:“大致……读完了。”
封皮,封底都翻了,应该也算是读完了吧,谢安颇为自信。
谢一水稍是满意地抚须点头,他打量着她的容貌身段。谢安的容色并不算太拔尖,但眉目轮廓分明,似有还无蕴藏着一抹英气,这一点不像她的母亲更像是另外一个人。唯一继承了她母亲的可能就是那双比常人微微浅淡的眸色,这种眸色倒也不算多么特别,大秦立国之初就主张兼容并蓄,国富民强而令万邦来朝,胡汉通婚并不是稀罕事。尤其是在梁氏两朝女帝治世期间,女帝尤喜胡邦男子,纳了不少在后宫之中以供享乐。
如是一想,谢一水少少地安心下来,唉地一声叹了口气:“安儿啊,你可知道我急找你入京所为何事?”
谢安迟疑一刹,摇摇头。
谢大人愁闷地看着她,那一脸欲说还休的便秘模样让谢安暗中背后惊出了一身冷汗。这种明显要卖了她数钱过年的脸色能不能稍微收敛一点点啊!
“唉,安儿你也知道如今我谢家在朝中局势艰难,爹仅仅是一四品京兆尹,可谓日日如履薄冰……”谢一水长长地叹了口气,别有深意地盯着谢安。
她不知道啊!谢安被他的眼神盯得毛骨悚然,爹啊有什么坑你就亮出来吧,她可以酌情考虑一下深浅再决定跳不跳嘛。
谢安静默须臾,善解人意地主动开口道:“爹……您可是有什么忧愁需要女儿分忧?”
谢一水露出一抹欣慰之色,轻声快语道:“即是如此,我也不妨直说了。其实呢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陛下登基也有些年头了,一直没有选秀。今年三月恰好是太后忌辰,陛下的意思便是想借此之机,广选秀女为皇室开枝散叶以慰太后的慈母之心。”谢大人砸吧砸吧嘴,暗示性地瞥了眼谢安,“正巧,这一次我们谢家榜上有名。”
短暂的愕然后,谢安禁不住暗暗扶额,到底是哪个王八蛋撺掇皇帝老子生出这种“娘啊,您在地下寂寞了吧,儿子给您娶几个儿媳妇高兴高兴”的混账想法的!
……
谢安于京城初来乍到,谢一水掂量着那点所剩无几的“慈父之心”倒也没有立即逼她打包票、表决心,殷殷切切地关照了她几句,大手一挥放她去安歇了。
孟春夜寒,巷陌深处的梆子声伴着几声犬吠晃晃悠悠地散尽在长安风色之中。
谢安掩门而出并没有立即拾步而走,而是仰头看了许久的天空,西北方的京城不比江南水乡,风大沙重,连夜空都像罩了层灰蒙蒙的墨纸,几颗清光凄冷的星子寥落散布,一轮孤月静静地垂悬东方。
上一次离开京城之时她方四岁不足,而今一别十年重归,谢安多少生出些许唏嘘之情。假模假样地观望了会天象,谢安发现除了谢府占地面积更广了,谢一水人更猥琐了点外,似乎也没什么物是人非的感怀。
等候在垂花门下的珊瑚见着谢安伫立不语,只当这位被冷落了十年的姑娘挨训,赶紧着出声安慰:“小姐,您别伤心了,人回来了就有盼头了。”
谢安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走了两步,又是一顿,欲言又止地又看了眼珊瑚。珊瑚一见她这情状,忙搀住她的手再三抚慰:“小姐,珊瑚知道您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不容易,有什么您尽管与奴婢说,千万别闷在心头,万一闷出个病来……”珊瑚眼眶一红,越说越是动情,全不顾谢安脸色自顾自地抹着眼泪,“您还没找到如意郎君,也没有诞下一儿半女,奴婢可如何与老夫人交代,嘤嘤嘤。”
“不是,”谢安慢吞吞道,“珊瑚,我只想问你,这次来王妈做的春饼你带了吗?呃,我饿了……”
“……”
初来京城第一日,谢安一沾枕头就呼呼大睡。除却窗外草丛墙头几只野猫极为躁动地嗷嗷叫/春,闹得她翻了好几个身,并无甚烦心事扰她好眠。
选秀,那算个鸟的事。
谢安砸吧下嘴,继续在睡梦里怀念十里秦淮市头一垒垒的青草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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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十二年的这个三月,京城六部各个衙门可谓忙碌得焦头烂额。
皇帝选秀一事才定下个注意,转眼春闱报名也在早朝提上了日程。议上此事,为护着自家闺女,近日力求低调的诸位大人一反常态,各个伸长脖子献计献策,连消沉多日的谢氏中人也精神一振,使出浑身解数只盼老眼昏花的皇帝陛下能多看自己一眼。
原因无他,科举主考官那可是个炙手可热的香饽饽。虽说今时今日门阀世家子弟在朝中占据半壁江山,但若想为官正经途径主要还是走科举这条路。想来日录取的这三十名进士,明日的朝中栋梁,人人都要喊自个一声老师,睡着了都要笑醒了好吗。
故而无论是风头正胜的王李两家,还是寻找时机蓄力雄起的谢家,皆不会放过此次栽培未来势力的大好时机。
谷雨时节,老皇帝的风湿犯了,一个早朝眼皮耷拉,歪在龙椅上睡着了一般。听着底下七嘴八舌和菜市场一样吵了半天,皇帝陛下终于不紧不慢得咳嗽了一声,满场肃静。仔细一看,各色眼神四下乱飞,无一不紧张又期待地等着今上这一句金口玉言。
孰料,同庆帝昏昏的两眼往下一扫,问了个完全不搭边的问题:“英知他人呢?”
众人一傻,往门下省那一瞅,果不其然没见着红袍翩翩的李英知。众人扼腕,果然是万恶的皇亲贵族啊,人家也好想这么光明正大地翘早朝好吗!!!
一傻后反应快的心又是一凉,大叫不好,在这当口提起李英知的名字,陛下的意思已不言而喻了。
果然,就听同庆帝抹了抹龙袍上的褶子,抱怨似地道:“吵了半天也没见你们争出了个红长绿短来,干脆就李英知这小子得了,礼部帮衬着点。”
诸位臣工的脸鸭屎一样绿,心里更是苦得冒泡。选谁不好,偏选了李英知这么个油盐不进,滴水不漏的主。说他清正端方,却是长袖善舞,哪一方都不得罪;但若想拉拢于他,也是异想天开,至今没有人成功过的。
如果他身份仅止于李氏嫡系一脉也就罢了,偏他身份特殊。同庆帝择了他任此次主考,里头的意思可就大有讲究了。谁都知道,当今圣上已是六十有八,这两年更是病恶缠身。太子倒是早立了,奈何这名柔弱有余,魄力不足的太子并不得皇帝的欢心。如果没有宫里的王贵妃与宫外的王相爷撑腰,这个太子早被同庆帝废了八/九次了。
因而,在李英知一跃而至门下侍中一位时,许多人将眼光放在了他身上。此次科举陛下任命他做主考,艾玛变天了啊!这不是明摆着要替昭阳君争储的党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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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从西郊白马寺出来的李英知一身青衫质朴,却难掩其玉人之姿,发上仅以一柄白簪扣着匹垂冠。天生微扬的唇角令他看上去始终唇含薄笑,至于笑中真假那就不得而知了。
“少爷,您可出来了!”老早找过来又不敢擅自闯入寻人的小厮兼护卫白霜嗖地了一下蹿了上去,额头汗淋淋的,“门下省一早发了圣旨到府里,说是任命您主考这次科举。”白霜吸吸鼻子,一口气不带喘地叽叽喳喳道,“少爷下次您翘早朝能提前说一声吗,全叔一把年纪了找不到您差点没急得心梗!”
“哦?”李英知仍是笑意温浅,问出的话却很没有人情味,“死了吗?”
白霜猛地噎住:“……没。”
“那就不好了。”李英知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白霜默默地可怜了一下全叔,再一抬头,“哎??少爷您去哪啊少爷!少爷,门下省的人还在府里等着您接旨呢!”
李英知回头,淡淡瞥来一眼。
白霜冷汗涔涔,顺溜地跟了过去。
……
春闱在即,来自五湖四海的各地士子们齐聚京城之中,本就繁华熙攘的街市更是被各色的车马衣袍堵得水泄不通。其中最为艳丽的一道风景当属骑着果下马悠悠朝着皇城而去的服饰各异的姑娘们了。虽说女帝治世已是前朝之景,但难得是女子科举一制却被延续了下来,当然录取的比例大幅度缩水不能与男子相比。可即便如此,这少少的几个女进士名额也成了许多富有才情又不想早早嫁人度此一生女子们最好的出路。
改头换面一身胡服打扮的谢安正混迹于这些赶往礼部报名的女士子之中,想是谢一水以为她初来京城并无那胆子擅自出府,这才掉以轻心给她拾了漏子溜出了门。至于门口那两个侍卫究竟有没有看到她,谢安就不得而知了。
谢安的想法既简单又实用,让她嫁给当今六十八老不死皇帝是肯定不能的,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可走:考科举!她盘算得甚好,若得中科举,那她便是朝廷命官,既是朝廷命官,那她理所当然地便不在选秀之列。她有安身立命之本,谢家又不用因她抗旨满门抄斩,如此皆大欢喜。
“哪个不长眼的,马头冲了我们家少爷的车架!”
瞅着时间尚早,栓马进文坊挑笔墨的谢安忽闻一声气势汹汹的暴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