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税再次增加,民微有怨言。
清和对着他手中的账目,紧皱着眉头,“府中账目开支越来越大,但人员却并未增加。”指尖划过他干净的下颌。“凉铮,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我吞咽了一口水,道:“人员……不是增加了我么。”
清和抬头一笑:“这不算什么大开销。”
我转转脑筋,慢慢道:“府上的开支……并不是从宫中支取的么?”
清和摇头,阖上账本。
我轻轻叩击桌面,笑道:“萝卜青菜价格猛涨,你们梁国的事问我算什么?”
清和道:“盐铁涨了十一,以此免徭役。父皇这笔账已算是体恤。”
我问道:“周国的税十年中只变了一次,还是因边境动乱,”心中忽然抽了一下,边境动乱,便是那次哥哥带兵去龙禹关,未被敌兵伤害分毫,却回营时被冷箭射死。叔父至今不能饶恕其龙卫。
“便是为此,渐渐税法也调整了回来。”
清和将一摞摞账目放在一旁,撑着头道:“你可知道梁国近年来天灾之多,兼有人祸……且官员俸禄极低,却偏偏尚奢靡之风。”
“况且,”他笑了笑,“周国女子尊贵,也省下不少开支。”
我惊愕道:“你可别说我们周国女子地位高,不纳妾省下好多银子。可知道就是京中富贵夫人,广纳男宠也是常有的事。”
清和朗然笑道:“你叔父的后宫一定没有什么美人罢。”
我道:“怎么没有,统共六位嫔妃。”
清和扑哧一声,将口中的茶喷在桌子上。
“你可知我父皇宫中有名位的嫔妃便是两百余个,其余女官不下万人。”
我紧紧靠在椅背上,震得不能言语。万名宫嫔,却只有两个子嗣,我为他的……生育能力感到惋惜。
清和又道:“这在梁国后宫乃是常见之事。后宫两年的开销便抵得上一次战争,且上行下效,畜养宠妾奢靡之风已成大患。再说宗室,蚕食封国赋税已成几十万之众。”看来他们虽然皇帝生的不多,旁支却发展的很好。
“罪魁祸首却在于土地和官制……八年前蔡桓变法,却被太后责令杖杀。父皇眼看着他死,却不知哪种法子更好——或许蔡桓并非是正确的,可陛下已放下了变法之心,只想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痴人说梦。
梁国立国说久不久,已尽百年。作为一个大周的公主,我自然知道八十年前玄章十九年那个所谓灭国的故事。
尽管我是一个相当不务正业的公主。
其实这个故事在大周家喻户晓。有官方的版本,宫廷秘闻的版本,坊间茶楼的版本,坊间青楼的版本……还有民间人士把它编成一首语言朴实,但是内容严重偏离事实的民歌,在人们心头徐徐荡漾。故事中,那夜的梁朝太祖赫赫立在马上,端的是天兵神勇。他本是大周一武将,有本事打下半边江山,却更有本事在短短不到百年中搞出这些大周没有的弊端来,我瞧着他也十分有本事。每年梁国送来的探子回报,看那些行迹他们的君王都有些有勇无谋。记得一回,叔父看过梁国君主驱逐尽京西十万平民新建的狩场图纸,哂笑道:果然还是一个武将。
清和倒有些不同。
下午的时候,公仪晏偏生拉扯着我去赏芙蓉花,说是有远客来临,不便打扰崤王。我满心狐疑,好歹看他是半个主,勉强同他逛了三个时辰的园子。
自从那日之后,公仪晏找了个乖觉的时辰来拜会我,行了大礼,郑重道他早就知道我的身份,只是不好言明。如今在梁国一切,必然打点照应。我点点头,看他继续羞涩地说其实都是清和在照应,他太过后知后觉了。
我心道人的本事有大有小,他能凭一己之力变成崤王的近侍,已是大周的功臣。
公仪晏详详尽尽同我讲了许多梁国秘辛。因我免了他私下一切礼数,相处便很随性。可今日下午这番强迫,却咬紧牙不肯说是什么缘故,我觉得心中执拗的火蹭蹭往上窜。
上天终于给了一个机缘。我们第五次逛过水阁的时候,一个侍女拿着一条女子长纱走过,我定眼一看,并非寻常样式。
那侍女乖乖答了:“是少主今日的客……”
清和他,竟然有桃花了?
诚然,我并没有什么破坏其幽会的歹心,可他既然当我是友,却毫不透露一声,让我觉得有些火大。
公仪晏被迫回房休息。我放侍女去洗这条纱,独自猫在清和的房门口。这姑娘的形貌,需得好好瞧一瞧,是否配清和这幅皮相;这姑娘的谈吐,更得好好听一听,能否值清和腹中诗书。
飘来一阵幽幽的桂花香,天边闲云镀着一轮金光悠然而去,我袖手看着几只大雁扑棱着翅膀渐飞渐远。只听堂内传来一句低语:“……你可知我的心意了。”
我破窗跳入,大呼了一声:“有贼人!”被撞坏的窗棱木头四处飞溅,窗下花梨木几摇了几摇后险险站稳,青瓷茶壶直直飞到了对窗。
定睛一看,屋内并没有什么绝色美人,只一个长须黑面七尺大汉,此刻以魁梧的身形挡在清和身前,握紧了斗大的拳头向着我。难道,那纱竟是他的?
清和神色泠然,双唇紧抿。我扶着座椅站了起来,咳了一声道:“方才听见这里梁上有动响,未多考虑就闯进来了,见谅见谅。”说罢装模作样地向上环顾了一圈,严肃道:“这里林多茂盛,想是方才有松鼠乱跑,蹿上了屋顶,并不是贼人,二位继续谈。”
这大汉声如洪钟:“公子,这是何人?”
清和一本正经道:“这是此处唯一负责我宅院安全之人,满院上下五十人夜间能否安睡全靠她。”
那大汉双眼对在了一起,怔道:“可是……公子这院子里本有十几条獒呢?”
清和泰然直视着我,目光如潭水清澈见底。
我咬着牙,艰难道:“我叫它们都去歇息了。”
清和阔步走来,握住我的手腕满眼真诚道:“辛苦辛苦。若不是有你蹲守,我实在日夜难寐。”
说罢,他转过身以折扇轻轻敲击大汉的手腕,道:“这便是我的心意了,请带给兄长。”
大汉走后,我怒得满面通红:“你同一个异装癖的粗汉结交什么?”
清和捏着眉心,闷声道:“你生气的时候,脑筋当真不全。”
我慢悠悠想了想。这大汉,怕是清和那个好哥哥派来的,只是出入不便,就乔装成女子,可是——
“一个八尺大汉,他主子让他这般打扮也太过……”
清和道:“我哥哥手下能人众多,方才你没看到,他刚刚进来时候当真是个绝高个的美人。”
我点点头。“如此便好。”
我抬脚欲走,清和的声音追出:“这房子的损坏……”
“不结实,”我咬牙道,“你可看到了?我只轻轻一跳,便坏了你的窗户,若是有歹人攻你卧房,岂不是睡梦中取了性命。”
清和道:“照价赔偿。”
这一趟损了我好多银子,却只是挂在账上。我心中暗暗记恨公仪晏,只想从他身上挤出钱来,然而他喜滋滋报来一则消息,却令我顿时忘了这事。
重浔阿九被找到了。
且人员没有伤亡。
这二人如今正歇在几百里开外的城中,只等我们来会和。清和看看日子,道,合虚上人初十四开谷,我们再等两天便可出发。
原来这合虚上人设的关卡首先得过一个擂台。往年常有擂台上生不出最终胜者,赢一个倒一个,直到开谷的日子过去。再者,赢了擂台才能去一家叫做“天下好饭”的黑店,那儿的人也是合虚上人的卡。
我心说,这也太邪门了。
清和却道,梁国中知道这关卡的,不过两人而已。一是他,而是“天下好饭”的老板娘。其余人等,只知道赢了擂台,能得饭券。
我知道清和是上人唯一的徒弟,却不知老板娘是什么来头。清和支支吾吾,大约指这老板娘年轻时可是江湖上响当当的女侠,算起来也是上人的远房师妹,二人颇为投缘。后来上人彻底入山,也不再见这老板娘,只求她帮忙做这件事。
我听得明白,这老板娘定然同合虚上人年轻时是一对江湖佳偶,只是后来合虚上人他一心向道,进入大智慧大逍遥境界,便把红尘尽数抛下了。清和讳及师父,自然不好直说。只是师妹还有远房,不知他们门中是怎样算的。
清和道:“我可直接入山,重浔阿九跟随你而来,也无需过关卡。只要你过了,咱们一行自然无阻。”
我暗暗使着大劲,发誓这次绝不能靠大周的面子,而是靠自己的本事。听闻道,清和当初也是在上人的门前跪了七天七夜,上人才开门,愿意看看他刀剑武艺之成。那时他不过十一岁。
上人养了他八年。
窗外冬日花开,直如春阳初夏。天象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