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荷花,尽是自在枯荣的模样。时节未到,芙蕖灼灼而开,据说是花品妖异。
东风吹水日衔山,春来长是闲。琵琶女低眉信手,唱的是后主的《阮郎归》。花梨石的靠枕有冰凉意,我放下冰碗,拿了颗莲子在手里剥着,皱眉道:“别唱这曲子。”
琵琶女惶惶抬起头:“那殿下想听什么,奴婢就——”
我挥手道:“下去吧。”
阿九一天打发来几趟人马到我跟前,说是夏天脏内郁结,心情若是不好,便总是吃不下东西,人也消瘦。我胃口倒是很好,她这般担心也只不过是为了开解我罢了。
三个月前我们一行回了封国,却未曾被召入京中。叔父每月都有一批赏赐下来,说是赏赐,实则是一种装修。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府里已经渐渐添置成了宫里的规格,和我从前住的屋子几乎一分不差。
这次来送赏的李公公打了个千,恭声笑道:“陛下嘱咐了,让公主不必心急,将来必能回宫,只是要等这个机缘。”
我笑道:“孤不心急。一切都以圣意为准。”
李公公笑着说了声是,忽而又想起什么,低声道:“不过,殿下近日就别向宫中递请安折子了,朝中正乱着呢。”
我扶着靠枕,换了个卧姿,感兴趣道:“公公这话是怎么说来,请安是请安,朝廷是朝廷,难不成那些言官还要盯着孤的请安折子不成。”
李公公笑道:“平阳王殿下在前线吃了败仗,朝中乱得紧,连带宫中也不得安生。太后日日焦心,皇后娘娘又是去祈福,又是宽慰太后,也是忙累得紧。倒是陛下不着急,派了几位不甚有担当的小将军去当副手,朝中有人进言让陛下换了统帅,陛下却按下折子,没发还也没留,只当没这回事。朝中人这才明白,陛下是不好折了平阳王的面子。”
我心中暗道,叔父这般,是回护了太后的面子,也置如琢于炭火之上。如琢统兵无方,偏偏不能将他从阵前撤下来,反是要让他结结实实、淋漓尽致地丢人现眼。如此一来,朝中从前倾向如琢的一党,恐怕也散了不少,留下的也没什么颜面。再则,也可以压一压立储的呼声。
我笑道:“这可叫人捉急,可同孤的请安折子又什么关系呢?”
李公公靠近一步,声音越发轻软:“殿下自然会知道。只是这几日,有件事若是传到殿下耳朵里了,还请万万不要生气。”
我道:“什么事?”
李公公看了眼屋外,道:“如今有些朝中的言官说上官大人同公主过从亲密,一来二人青春正健,二来尚未婚配,恐怕太不合适。”
我笑了一声:“这也挺好。”
李公公抬头望着我,怕我是气糊涂了。
我道:“一群半老头子,夸我和重浔青春正健,年轻活泼,岂不是好事。”
李公公愣了一下,笑道:“殿下说的是,只是——”
我笑道:“且去禀告陛下,孤从梁国合虚上人处回来,雨天路滑从山道上滚下来,是重浔垫在孤下面才没摔伤,他却需要好好修养几个月,因此才住在我府上,并未回宫。并且孤记得,从前他也领了个宫中禁军副统领的职位罢。”
李公公忙道是是是。
我靠回椅背,清闲道:“那就让他这么修养着吧。”
李公公脸上露出笑意:“殿下这么说,皇上就好跟群臣解释了。正巧借着这个机缘,让群臣知晓殿下是从何处回来,已为我大周立下汗马功劳。”
我听的满头大汗,忙笑了笑,道:“不敢不敢,公公在孤这里用了午膳再走吧。”
李公公忙摆手:“多谢公主厚爱,只是奴才不敢过多停留,怕言官们盯上。”
这也是实情。待李公公走了,阿九缓步走了进来。
她今日身着青蓝色海水云图绡衣,挽了青软烟披帛,头上不加珠饰,只有一朵光月花插在髻上,浑似一座移动的绿色植物,看了就觉得不热。我忙招呼道:“来来,坐我边上。”
阿九抿嘴笑了笑,道:“殿下若是觉得热,就别日日呆在这屋子里,风景开阔是开阔,可水上蒸腾起热气,风一吹正好扑在殿下脸上,可不觉得热么。”
目光所及之处都是荷花,放佛是漫天漫地的花海,便是红尘的尽头。再无别处,再无别想。
我叹了口气:“这,我也是为了酝酿出些诗兴来。”
阿九默默拍着我的手,半晌道:“你擅长作诗?”
我反握住她的手,认真道:“不擅长,所以需要酝酿。若是有太白的诗酒风流,我还费这么大劲。”
阿九看着我,轻声道:“何不做些擅长之事?”
我站起身,将手中莲子掷回池塘中,道:“这里果然太热。”
我何尝不知道她想劝我些什么。
回周国三个月,我未曾碰过刀剑半分。从前总觉得,若是每天不练上几个时辰,就浑身骨头缝痒痒。如今,藏剑楼里三百二十把好剑,从无出鞘的时刻。我不敢靠近它,我想尘封了它。
我不知哪一招哪一式,是清和教我的。兵器映照出的每一寸寒光,恐怕都有他的影子。
重浔一开始颇为恼怒,曾向我道:“就因为他,你便要将自己废了么?合虚上人教你养你,招式间繁复变化比清和教的多出几倍,你也统统不记得了么?”我听了默然不语,他恼羞成怒,痛批了几次,最终眼神里只剩下怜悯。
不仅是招式,不仅是剑法。他是心魔,生根发芽狰狞扭曲,如同刻在骨血之中。
旨意在几天后下来。上官重浔护主求拜合虚上人有功,召回京中,授禁军统领一职。
京中大哗。
重浔自然上书辞谢,皇上不允,再召入京。重浔上书言自己旧伤未愈,且资历过浅,不堪任禁军统领。皇上并未批复。
我已成了朝臣瞩目的焦点,如今如琢在前线正焦头烂额,猛然跳出一个我,本就有多少人生疑。若是重浔再当了禁军统领……恐怕还没等他走到京中,骂他的折子就足以把他埋了再立个碑。
李公公来传旨的时候,脸上绽开着盛大的笑意,直逼我府上所有的盆栽。他先拱手向我,又向重浔,道:“上官大人可是陛下第一红人,虽然不是眼前的红人,可却是心尖尖上的红人……”
我和重浔听的一阵反胃,忙笑着打断:“是是,可重浔他的确身子骨没养好,还请公公禀告陛下。”
李公公打了个千,道:“公主这么说,奴才自会说明。还有另一件事,公主可得预备着了。朝中大臣们知道公主回来,都欢喜得了不得,恐怕也想见识见识合虚上人亲传弟子的本事。”
这群人,必然不是所谓欢喜得了不得,而是出离愤怒。如此大事,居然不和他们提前商量,简直不把人当人看。
所谓见识见识合虚上人亲传弟子的本事,这倒是真的。秉承着观众希望越高,失望越大的良好传统,如今朝臣的希望已经达到了至高点,他们必然是想给我安排一个十分艰巨的山头,好让我晃晃悠悠站上去,再哭喊着爬下来。
我叹了口气,对李公公道:“公公,虽然藩王不得入京是规定,可皇后身子这般不好,孤很想去看看她。”
李公公抹了一把脸,悄悄别过头去。
“奴才知道。实话告诉殿下,皇后娘娘日夜惦记着,也是殿下能不能回去瞧瞧她。不过您放心,且不说太医院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细心照顾着,就连陛下,只要下了朝也都在皇后宫中,喂汤药这种事都是亲力亲为,丝毫不马虎。”
我叹道:“他二人鹣鲽情深。”
李公公迈上前一步,轻声道:“陛下此次让奴才来,还有一句要紧话要奴才转告公主。”
我停了手中纨扇,道:“喔?”
他道:“陛下说,他一刻都没有放弃过公主。从前种种委屈,都是为了今后。”
放佛天边流云凝滞,忽而想起一句极不想干的话。师父在世的时候,对我说过,本来道路就有千百种,若是心性空明,则无所不可往。若心性滞暗,则无一可生。
此生最终可以依靠,兴许只有亲情了罢。
人生初初看来,总是有太多可以追寻,就像战场上贪心的将军,却分不清那座城池只是幻影。
我是婶母膝下唯一的女儿,如今她在病中,而我远在千里之外,并不能前去侍疾。心中对如琢的厌恶增加了几分。
或许我该自己想个办法,才能破除藩王不得入京的这条规定,且让朝臣心服口服,再无异议。
几日之后,谕旨下来,叔父竟与我想到了一处。
“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熙桓公主允昭和孝,聿彰令闻,承毓正道,文武兼全,今封熙桓公主怀昭军督统,速平赵王,出力报效讵可泯其绩而不嘉之以宠命。钦此。”
我着品红色翟金长锦下拜,叩谢皇恩,道:“儿臣领命出征,为国效力。马革裹尸,在所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