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振一夜未眠。
夜半时分,他坐在书房内的椅子上,在满眼缭绕烟雾之中,若有所思。
回忆被骤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在意识到来人是谁后,沈家振掐掉一根烟,嗓音沙哑:“进来吧。”
幼子推门而入,像是被烟味呛到,咳嗽了几声,之后一边用手在面前扇动,一边抱怨:“爸,这么晚了,不睡吗?”
沈家振皱了皱眉,将烟掐灭。
眼前的幼子,眉眼之中有显而易见的疲色。眼下一片乌青,肤色黯淡,胡茬稀稀拉拉,实在太过憔悴。
再不复刚回江城的模样。
他像是被什么卡住嗓子,很久之后才答:“你去睡,我想点事情。”
沈瑞泽应下了,但似乎是觉得担心,踌躇了下,劝道:“爸,也别太累了,以后还有的忙呢。”
沈家振只答:“我知道。”
沈瑞泽又站了会儿,终于想不出在这样的情境之下自己还能劝些什么。他垂下眼,将门拉上,往楼下走去。
原本只是半夜觉得口渴,出来喝口水。没想到,会看到这样的画面。
沈瑞泽站在厨房中,从壁橱里找出一个杯子,不以为意地想。
冰凉的水划过喉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沈瑞泽眸色黝深,不知想到什么,蓦地笑了笑。虽然形象依旧颓丧,但神色已经全然没有方才在沈家振眼前的不振模样。
他再次上楼,一路放轻脚步。走过书房时,门缝中仍溢着暖色灯光。
显然,他的父亲还未有歇息的意思。
这一次,沈瑞泽脚步不停,从旁边径自走过。
回到房中,他将笔电的屏幕翻起,靠在床头的软枕上,滚动鼠标转轮。刚才实在太过大意,居然就这么走出去。
也是没想到,父亲这个点还在书房。
离沈氏的年终分红还有几天,只要再稍微忍耐些时候,就能抛掉一切,离开这个地方。
沈瑞泽看着账户上的数字,唇角再次勾起隐秘的弧度。
当初卖掉沈氏股份就走才是正确的选择,后面发生的一切都仿佛闹剧。平白耽搁这么多时间,赔进去那么多钱,到头来,还是回到原点。
他的父亲大概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早在去年年末,他就已收手。接下来的日子里,只需要偶尔在父亲面前念叨出几个单子,等拿到资金就再找时间哭诉失败。
再没经验,沈瑞泽在一两次投资失败后鲜明的感觉到,有人在在不遗余力的针对自己。家事在网上闹出之后,沈瑞泽虽在父亲面前只将沈流彦列作第一怀疑对象,心下却笃定背后那人正是对方。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往人枪口上撞?
沈家振是他父亲没错,可沈瑞泽忘不了昔日母亲的眼泪。从前还能做出父慈子孝,可如今再待下去,恐怕得不了好。
他恨沈流彦,却并非毫无自知之明。
憔悴的样子很容易做出,熬夜加上不打理,轻而易举。
看看时间,沈瑞泽怀着颇为愉悦的心情躺在床上。
数墙之隔,沈家振却抽了一整晚烟。
东方微明,沈家振终于下定决心。
沈流彦既然不把他当父亲,他为什么还要有顾虑!现在再不动手,难道要等到连沈氏股份都保不住的时候。
他早该如此。
这也并非他第一次做出这样的决定。四年前,沈流彦还在外留学,初恋病重,拉着他的手,用一双盈盈泪眼看过来。他心中大痛,承诺一定会给初恋名分,之后百般策划,眼看一切即将收尾,初恋却未曾等到那一天。
饶是如此,当年,沈家振在埋葬了初恋之后,仍将一切继续做了下去。
用一场,车祸结束与何以婷二十余年的婚姻。
他终于解放了自己,却依然无力回天。瑞泽到现在都只能背着私生子的名头,平白被人看低。
事不宜迟,沈家振很快开始着手布置。四年前他是沈氏总裁,虽然手中股份比不上何崇,但势力足以一手遮天,制造一起车祸并非难事。之后何崇伤心之下还要分神为沈流彦铺路,再未追究女儿身故的细节。
何以婷活着的每一天,都在向沈家振昭示当年他是如何被家人强制安排婚姻。加上后面沈氏出事,何崇就势入股沈氏,实在往事不堪回首。
细细想来,在婚姻最初,他不是没想过好好相处,毕竟何以婷也算是个美人,看起来赏心悦目。但在之后的相处中,何以婷表现出的强势和他理想中的妻子相差太多。她从不用崇拜倾慕的眼神看他,一举一动都仿佛端庄的人偶。
沈家振向来不屑圈内那些只为利益结合在一起的夫妇,外表光鲜内在不堪。
好在初恋出现。
如今他不及以前得势,但沈流彦同样不是何以婷,前者整日开车出门,后者却是深居简出。
这样想来,大概也不会很难。
沈家振扯扯唇角,容南驲大概已经忘记他这个盟友。当初说的再好,在两个人未被利益真正捆绑时,容南驲都能否定一切。被敷衍了太久,干脆借机将对方也拉到一条船上。
他到底有几分手段,很快将容南驲约出。以重诺为饵,再将自己需要对方做的徐徐道来。
看到容南驲变化的神色,沈家振冷冷一笑:“容先生手中的沈氏散股想来也不在少数,”正是先前闹的那一场中容南驲借机收购的,“难道不想更进一步?”
沈瑞泽并不知道这场谈判。沈家振在某些方面,还是较为在意自己在幼子眼中的形象。
何况这种事本就是参与的人越少越少。现在的他很难独立完成一场车祸,唯有借助容南驲的力量。
容南驲最终点头答应。
沈家振松了口气,不枉他许出那么多东西。但也无妨,沈流彦出事,何崇手中股份再多,又有什么用?
他很注意分寸,虽说已经失去很多,但至少不会让自己从沈氏持股第二人的地位上掉落下来。
决意已下,接下来就是具体细节。沈家振想用容南驲的人,就只得将所有谋划全盘托出。
容南驲听过后,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沈先生倒是很有计划,原本我还有些担心,毕竟不是同道中人……现在看来,倒是容某多虑。”
沈家振皮笑肉不笑:“容先生谬赞。”
再没有说更多的意思。
一切准备完毕,已是十日以后。
沈氏年终分红大会即将召开,沈家振也终于对容南驲发出信号,示意动手。
那一天,是江城入冬以来最冷的日子。沈流彦一早拉开窗帘,看窗外和熙依旧的阳光,出了很久的神。
自从那日与容越说开,他送对方回家,又在容越家中弹了一次钢琴……之后,两个人就再也没有联系。
按说这正是他所期待的。时间会将所有多余的情感冲淡,他们大概更适合纯粹的交易关系。
恰好春节即将到来,有大把事情等着他去决策。工作消耗了多余的精力,每日晚间,也能安然入睡。
七点多一些,沈流彦在这日需要看的最后一份文件上签下名字。
天色很暗,时间却还早。年终分红会以后再过几天就要进入春节假期,江城内的人流量会迅速减少,也就没有像元旦之前的各样促销活动策划需要批复,最近递上的文件大多都是工作收尾相关。
从沈氏离开,顺便在路上的餐厅解决晚餐。餐厅旁边便是一家商业广场,门口立着巨大的恭贺新春标志,主题图案是中国结,缀满小灯,发出灿烂眩目的红色光晕。
周边走过的人大多是情侣,也有学生打扮的少女三五成群的笑闹。
是再热闹不过的景象。
喧嚣之中,沈流彦的步子顿了一瞬,唇瓣微微抿起。围巾将他的下半张脸都挡住,只露出一双温柔的眼睛。
许许多多人与他背道而行,或和身边的人嬉笑,或拿着手机脚步匆匆。
他也并未去看周围的人,只目视前方,一路前行。
直到有人在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转过身,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表……咳,沈先生?”
少女的嗓音进入耳中,但沈流彦未将自己对上那称呼,步子仍未停下。然而很快有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沈流彦拧了拧眉,转过身,就看到米璐正和身边的伙伴说:“啊呀抱歉啦不是不理你,这是我哥哥的朋友,好久没见了打个招呼什么的。”
将伙伴安抚好,米璐便对沈流彦露出一个笑容:“沈哥哥,好久不见啦。”
分明前不久还在许盈生日宴上见过。
沈流彦扪心自问,他与米璐并没有这样好的交情。
眼前的少女鼻尖被冻的发红,眼睛却很明亮,一双杏眼,圆圆的,并不像她表哥。
他看着看着,笑了下:“是啊,和朋友逛街吗?”
米璐弯了弯眼:“嗯。不过时间也差不多了,正要回家。”
“唔。”沈流彦应了声,下一句话尚未出口,就见米璐转过头去和朋友叽叽喳喳的说了什么,那陌生的女孩子笑嘻嘻的与米璐道别,接着就独自离开。
米璐又看向沈流彦,解释:“接她的人就在路口啦。不过,沈哥哥,我家司机到现在都没来……”苦着脸,“可不可以送我回去呀?”
沈流彦沉默了下,将围巾拉到颈边,露出一个无奈的笑:“让你家里人看到是我送你,该怎么想?”
米璐满不在乎的摆手:“今晚爸爸妈妈都不回来,催了几次司机,都说快到了快到了。”
熟稔的语气,好似两个人认识了很长时间。
沈流彦更加无奈,但看着米璐,眼睛以下的地方,倒似乎隐隐有些容越的影子。方才她向伙伴的介绍是“哥哥的朋友”,难道先前容越曾对她说过什么?
并非没有可能。
米璐仍用期待的眼光看他,沈流彦想了想:“怎么不找容越?容氏办公楼离这里很近啊。”
米璐便叹口气:“这不是正好遇见沈哥哥了嘛。再说了,沈哥哥和表哥,不是一样的吗?”
沈流彦瞬间就明白了什么。
联想到先前第一次听到米璐在容越办公室时,容越柔情绵绵的对他唤出“宝贝”,再加元旦那天险些被撞破。无论是米璐自己发现端倪,还是之后容越做了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米璐,大概是将他放在了一个……的位子上。
他的神色有些微妙。
米璐见缝插针,各样纠缠。一刻钟之后,她如愿坐在了沈流彦车上,笑眯眯的侧头回望。
原本只是一时兴起,米璐自己都诧异她怎么能对沈流彦用出在表哥面前都未曾有过的毅力。也许是她早将对方放在“表嫂”的位子上?可看许盈生日那天,表哥与沈流彦连招呼都未曾打过。
之后倒是两人一起消失了一段时间。
她在心底默默盘算,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些。
也是因为沈流彦的神色自始至终都很温和,连语气都很温柔的,她才会有这样的勇气吧。
米璐一面想,一面拨通电话,给家里的司机,碎碎念着抱怨:“我遇到表哥的朋友啦,不用来接了,把车开回去吧。”
说着说着,突然有一道强光打来。
沈流彦下意识就用力打偏方向盘,太过刺目的光晃的连眼前路都看不太清。他很确定自己并未走错车道,但在偏开许多后,那强光也跟着过来……
是一辆卡车,直直驶过。
头仿佛磕在什么地方,沈流彦听到了重重的撞击声。他很快意识到这大概是一场刻意为之的“事故”,却来不及再细想下去。
有什么细碎的东西扑到眼前,双目很快传来一阵刺痛。
再往后,世界成了一片黑暗。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