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越自问一句,如果当下他看到了沈流彦与自家叔伯们谈笑风生的情景,会不会怀疑对方与二伯、姑姑有所牵连?
他真能做到毫无保留的信任吗?
沈流彦还在看他,乌黑的眼睛好像一潭深深的湖水,清冷,毫无波纹。
容越并不愿承认,然而问题的答案已鲜明浮现在心底。
他不会信。
也许事情会被轻巧揭过,两人还是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又或许会有几句争吵,接着又被情`欲湮没。然而这些都不能解决问题,在那之后,倘若自己的班底出事,有显示是资料泄露的缘故的话,他第一个想到的恐怕就是沈流彦。
沈流彦顿了顿,好似看出什了么:“就是这样,”唇角带着弧度,“不止你,我也一样。”
容越眉尖拢起,仍看着沈流彦。对方微微弯唇,眉眼间有温柔的笑意,是太过耐心的态度。
仿佛仅仅是在对他分析某笔生意的利弊。
一瞬间,容越心底涌上千般复杂的情绪。似爱似恨似怜似怨,连他自己都无法分清。
他的指尖还搭在沈流彦手背上,不知何时,已轻轻拢住那一小片烫伤。
容越心中莫名一动,就问出口:“到底是怎么弄的?”
沈流彦的眼神终于有了波动。
他很快说道:“你也说了,只是无意……”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容越自然看出他话中的未尽之意。
沈流彦像是无奈,抽回手,靠在自己的座位,缓缓道:“也没什么不好说的。我想了很长时间,要怎么和爷爷讲那件事。前些时候终于坦白,一直拖下去总不是办法。”
容越下意识想到对方与自己摊牌那天,对方泡了一壶茶,放在二人之间。
他已看过许多次沈流彦端起水壶的手势,手腕弯起,优雅而有力,从不会让水溅出一丝一毫。
拍卖厅十分安静,间或有人在看到某件藏品是私下交谈。
不是无人发觉,沈氏总裁与容氏总裁竟然坐在一起,甚至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一时之间,众人各有猜测。
二人周边的人极力坐直,做出目不斜视的样子,耳朵却竖起。厅内布置并不似寻常拍卖会,大部分座位之间的距离都是说不上远,却绝对不近。并在一起的位置倒是也有,沈总与容总就坐在其中之一的地方。
坊间传言,拍卖会开始之前,还有私下卖场。受邀答应前来的大人物几乎都被安排在与人并肩的座位上,他们是不在乎这些,可身侧的位子却往往被人花大价钱买下。
只是不知道,那两个人怎么坐在一处去。
他们说话的声音实在太轻,偶然有含糊的只言片语被捕捉,大多内容都凭各人脑补。似乎是在某件事上有什么分歧。大概是沈总抢了容总某笔单,容总说都是生意人何必如此……之类的话。
沈流彦的声音极低极低,几乎只是自言自语:“我想到了你。”
容越心中一震。
沈家振这些日子过的极差,甚至没有分出心,再去注意外界动向。
他一心疼宠的小儿子失踪了。
就在沈氏的年终分红大会之后不久。
这一年,沈家振作为沈氏第二股东,拿到的钱也不比往年少。股份虽有消弱,但沈氏的版图仍在扩展,资金滚滚而来。
他原本在欣喜,大概总算能自幼子面上看到些许笑颜。处境虽依然不易,却总归有了盼头。
至于另一个儿子,打听一下他在医院的模糊情况,沈家振还是可以做到。听闻沈流彦的眼睛出问题,身体却无碍时,沈家振也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心情。
毕竟是自己的血脉……
他叹口气,不再去想。
紧接着不久,沈瑞泽果真恢复活力,再度跑前跑后起来。沈家振对幼子并不设防,在沈瑞泽孺慕的期盼的眼神之中,答应将那笔钱转给他。
接下来,沈瑞泽借口找到了一笔单,但需要去外地谈。说着说着,面上又带了一点愁苦。
沈家振终于道:“江城……大概也是呆不下去了。”
沈瑞泽握住拳,父子二人,又是一番相互诉述。
从二月中旬到三月初,沈瑞泽走了半个月。一开始,还会每日与沈家振通话联系。后来,电话断了。
冰冷机械的女声一遍遍重复着“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再一次听到时,沈家振终于不得不承认了什么。他僵在原地,手脚冰凉,仿佛有一道电流自天而降,在耳边轰然炸开。
瑞泽骗了他吗?
瑞泽将钱带着消失了吗?
沈家振犹不死心,动用一些关系,去查了沈瑞泽的户头。
已经空了。
到这一步,沈家振将自己关在书房之中,日夜颠倒。他抽了一盒又一盒烟,自第一次遇见初恋开始回想,昔日的一幕幕温暖又令人留恋,初恋的音容笑貌犹在耳边,幼子却残忍的卷钱离去。
现在想来,沈瑞泽毕竟年轻,露出的破绽并不算少。
但他每每都相信了。
沈家振不知该感慨自己愚蠢,还是该说幼子的确继承了自己。该心狠时从不手软,当断则断。
他抚躬自问,自己的确在恨。恨幼子不信任自己,恨他残忍的带着钱离去……莫非也是觉得他无能,连在沈氏的地位都无法保住!
沈家振喉间发出咯咯的笑声,将烟掐灭。
他还并非那么无用。
只是没等沈家振做什么,已有警察破门而入。为首的警官眼神嘲弄又冰冷,看着他,仿佛在看什么令人厌恶的东西。
他听到了细碎的议论声:“看起来人模狗样的,居然这种事都能做出来。”
还有人附和:“是啊,谁能想到呢……说起来之前沈总的车祸,听说了吧?”一阵模糊的声响:“好像只是找不到证据。”
先前那人接道:“这什么世道。”
一直到沈家振站上法庭,他才缓过神,得知发生了什么。
证据被一项一项摆出来,都是些四年前就该被销毁的东西。沈家振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这些还能被找出来!
沈流彦偶尔看来一眼,眼神平静,但沈家振偏偏自其中看出几分嘲弄。
他能肯定,法官定然是何崇安排好的人,恐怕连自己这边的律师也不怀好意。所有辩词都苍白而无力,连沈家振自己都不忍听下去。
他不是没有试图私下活动,可直到此时,他终于惊恐的发现,自己早已被沈流彦架空。
至于容南驲,这场庭审根本没有牵扯到他分毫!
在强有力的证据之下,庭审结果很快出来。沈家振被判故意杀人罪,处无期徒刑,被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手铐靠在他手上,法警将他自法庭带离。
在某个瞬间,沈家振倏忽想到,幼子是否也在暗处看着这一切?
三月里,江城的一场案件,轰动全国。
去年网上的帖子再次被找了出来,这一次,网友们扒的更加详细。连沈流彦都没有预料到,事情还能有这样的进展。
但他也知道,某种程度上,民意也能决定一个案子的判处结果。
虽然早就安排好一切,不过沈流彦也不介意,再往其中添一把火。
他也没有直接去引导舆论走向——毕竟网络上是难得的众志成城,对沈家振的谴责铺天盖地——只是在背后推了一手,让“路人”说出更多似是而非的消息。
不是没有所谓的理智者,口口声声要等事件翻转。但在各样证据之下,这部分声音很快就被淹没。
去年的风波之中,沈流彦曾跨界收获过一些颜粉。这个时候,他出现在法庭上的照片流出去,立刻有人问,沈总怎么忽然就带上眼镜了。
他的那场车祸也被放在网上,引发一番讨论。不少人认为,这也是沈家振所为。
之后的进展,沈流彦再未去关注。
他知道沈瑞泽离去的消息,甚至在沈瑞泽走的一路上,还小小的帮了一把,让沈家振无法找到他。
一个没有根底,空有一笔钱的沈瑞泽,实在太好对付。
沈氏旗下的商业广场早已开遍全国,一切营销链好似一张网络。江城自是其中心脏,但只要沈瑞泽还要出现在人群中,他就能让沈瑞泽一无所有。
至于容南驲。现在的他哪怕真被起诉,要脱身也是轻而易举,不如暂且压下,让容北昭先去消磨他的实力。
一切尘埃落定,已是四月。沈流彦听说,容北昭也买通狱警,对沈家振做了些什么。
不过仅仅如此。
容北昭与容南驲的争斗还在继续,可连容越都仅仅隔岸观火,他就更没兴趣去插一脚。
天气回暖,政策又有变动。当初那个自贸区工程的建设已将近尾声,容越的事业又要再上一层,他自然不会甘落人后。
那场拍卖会结束的时候,容越讲:“你说的都对,这的确是横在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可那又如何?我不会放手。”
此时此刻,沈流彦立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看着日出时地平线上的光辉,和视野之中伫立的容氏办公楼。
他忽然觉得,有几分期待。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