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怜悯(1 / 1)

跟在一个凭一星半点印象带路的人后面,任其赌运气般乱闯,会是个什么结果?答案显然是会被坑,弗莱特现在就感觉被波尔查坑到不能自理。乱石岭山区的天气迅速恶化,骤雨急速泼洒而下,大如豆粒的雨点随着狂风抽打在人身上噼啪作响,弗莱特由于架着行动不便的“小唐”,没法腾出手来找东西遮蔽,绷紧肌肉硬撑的他很快就疼的发麻了。而如幕般的暴雨中,视线所及之处尽是白茫茫一片,且不说波尔查本就是哄人,就算他真的记得一些来时道路,这种情形之下也完全用不上了。

弗莱特身上被雨滴击打过的皮肤微肿发烫,淋雨带走的热量并没让他觉得凉爽,因为人体的自我保护功能受到激发正在调节体温,重要脏器扎堆的胸腹部是血液优先供应的地方。大量的汗液从他舒张开的毛孔里分泌出来,带走过剩的热量以保持体温的恒定,从而确保大脑能够正常工作。并未意识到这些的弗莱特只觉得胸膛里有团火在乱撞,他脑子里禁不住的想要发足狂奔,一直跑到这火焰燃烧殆尽、自己倒下为止,他能够感受到只有烦躁、烦躁……烦躁!

这种令人发狂的情绪就像眼前的骤雨,一旦压抑不住找到倾泻的口子,直到释放一空才会止歇。而弗莱特很快便找到了宣泄的对象,并非是身前胡乱带路的波尔查,而是他一直用肩膀架着的“小唐”,这完全是他下意识的反应,又或者说是隐藏情绪的发作。随着体力的不断流失,他觉得“小唐”越来越重,而一个人只有身上的肌肉卸了劲才会这样,要不怎么说死沉死沉呢。

也许之前这仅仅只是一种揣测,从架起“小唐”开始跑路时起,弗莱特起初还以为对方是伤势太重发不了力,可随着迷路、体力下降,他的心底开始生出不满。这其实也是人性中自私的体现,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即便因为相同的肤色、语言互相心有戚戚,但到了生死关头一旦自身难保,怎么可能平白无故的一心为对方付出。

其实“小唐”也有着自己暗中的盘算,他的主君亲率援军到来,势单力薄又刚打了一场的海寇明显不是对手,而溃退的“雪盗”也彻底玩完,只要碰到搜索的军中同伴就能归队。要不是因为大雨到来溪滩涨水,他根本就不想离开,所以在弗莱特的搀扶下他虽然能够行走,却故意将身体的重量全都搭在对方身上,目的就是拖慢速度不想离开太远。

“你他妈的给我收起那些鬼心眼,就算原地打转走不出去,最先完蛋的也是你。”火冒三丈的弗莱特一把将架在肩上的“小唐”卸到地上,他瞪着眼睛口水乱飞的吼骂,那一刹完全失控了,脑袋里一片空白。

一直淋雨,身体的热量不断流失,又没有进食补充,等到暴雨过去山风一吹,本就处在发热中的“小唐”伤势必然恶化,这种没医没药的条件下,是生是死全凭运气。

波尔查半跪着蹲伏在旁边休息,双手反绑在背后的他不希望被卷入,所以对眼前的冲突选择了无视,看似透明人一样,唯独目光紧盯着弗莱特别在腰间的短刀。

弗莱特误打误撞的猜疑,却说中了“小唐”心中所纠结的事情,他坐在地上低着头一语不发,看似麻木、冷静,心中实则惊恐万分。

无名火一去,弗莱特便为自己的迁怒于人感到一丝后悔、内疚,来到卡拉迪亚后他也算经历了数次生死一线,觉得孤身一人又没什么可牵挂的,早就看开了不那么在乎了,可真正再次到了这个境地后,恐惧还是会从心底冒出来,还是会在不知不觉中影响他的情绪。

“别、别丢下我,我想活、咳咳……”“小唐”彻底慌了,他折腾着艰难坐起,想攀抱弗莱特而伸出的手臂因胸痛颤抖着,两天之内这附近已经干了三仗,谁能保证没有漏网的散兵游勇,万一点背遇上了,他一个没行动能力的伤号,下场绝对会很凄惨,而他要是运气好也不会先是受伤又被同伴落在战场上了。随着乞求的话说出口,事关生死他也顾不得面皮了,眼前这萍水相逢的“同乡”跑路时却携了他一程,看起来不是个能狠下心的人。

确实,面冷心热的弗莱特在“小唐”开口前便已探身去搀扶,人都有自私的一面,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他难免会计较得失,但当冷静下来后却又良心难安。在他开始清醒的考虑眼下的处境后,觉得丢不丢下“小唐”并没什么大的改变,他连往哪个方向跑都分不清,更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人。

弗莱特三人与拉格纳等海寇逃跑的北方正相反,带路的波尔查虽然对周边地势也不甚了解,但他本就是跟着维吉亚人从南面过来的,况且他觉着库吉特人没理由放着扎堆的海寇不追,反而来追他们这三只小虾米。

作为诸族混杂的探马军军主,唐祝想要这支军队发挥出应有实力首先便要做到协调各部,一碗水端平当然是不可能的,优先确保从武宁军带出来的嫡系利益是必然的,但身为受库吉特权贵排挤的汉将,又不能一味的避免亲信承担脏活累活。所以类似“小唐”这样地位上说高不高说低不低的义子便成了一种维持平衡的手段,身份亲近且升迁道路全系于唐祝一身,派到前锋中既能安抚各部不满也担负监察之责,一旦立下功勋提拔速度极快,但因为尴尬的处境往往伤亡也极大。

“小唐”不过才十六、七岁,弗莱特回想自己在这个年纪时正在校园里懵懵懂懂,可算上之前被海寇们发现的时候,对方已经是第二次向他乞活了,那眼神让他忍不住心软,自顾不暇的他也不知道前路在何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既然狠不下心,那便只能好人做到底,他一边在心里骂着自己同情心泛滥,一边蹲下身子将“小唐”背起。起身后他心里又觉得有些不甘,凭什么啊,他这是招谁惹谁了,老是落入这种窘困之境。

转过脸来的瞬间,弗莱特不经意撞见波尔查那贼不溜秋的眼神,由于暂时腾不出手,他有些气恼的上前抬脚将半跪着的对方蹬倒在地。而对方似乎也知道弗莱特这只是意在震慑甚至撒气所以并未闪躲,而且给他一种应对这类不威胁到性命的敲打游刃有余的感觉,他顿时又沉默了,对方不过二十左右年纪,但这种老练的姿态让他心中有些莫名的发酸。他抿着嘴一言不发,好一会才压下心中的感触,这狗日的乱世,他耸了一下背上的“小唐”,腾出手抽刀割断了缀着波尔查的绳索,然后将短刀丢了过去,示意对方自己解放双手就此各走各的路。

——

“我儿阿双何在?”唐祝撇下正在商谈军务的随账将吏,冒着雨水快步出帐急声询问,捧斗篷的亲兵反应不及的追在后面,来到帐外后一脸责怪的望着传报的家伙。

由于母亲的室韦血统,汉人相貌应有的圆润之外,他眼神深邃鼻梁高挺,即便多年军旅肤色也只是稍显黝黑。国字脸庞眉如大刀,髭须匀称浓密颌下留着一抹山羊胡,仅仅是安坐主位一言不发便威仪凛然,连发髻附近略显散乱的发丝,看上去也给人一种就该是那样的感觉,此时爱子心切的举动又令人觉得其极富人情味,哪怕这只是笼络牙兵军心的临场发挥。

扩大搜索范围的游骑在往南的方向发现了弗莱特和“小唐”,当即认出其中一人乃是军主唐祝的义子,于是回转的同时遣人先一步回报。此时骤雨劲头已缓,仍淅淅沥沥下着,天空是如鱼鳞一样的卷积云,很难预料接下来是风雨交加还是天朗气清,只有经验丰富的老行伍才能凭借云彩斑、块的细节做出正确判断。

刨去跟着波尔查胡乱打转的那段,被库吉特骑手揪到时,弗莱特背着“小唐”走了还没二里地,距离拉格纳等人分散突围后也才半个多钟头。仓促编制的草鞋泡了水后根本不经穿,没走多远便散断开来,弗莱特光着脚一瘸一拐的跟在骑手们的马后,而被认出来的“小唐”早在第一时间就被接到了马上同骑,之后他就像透明的空气一样,没人过问他半句。只有当他实在跟不上了,拖后的那一骑停下等待才让他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他怨气冲天却不敢表现出来,只觉得好心没好报。(这段别看有点扯,现实里很多真事比这更狗血更没人信,一句话好人难做。)

在牡蛎港这个走私商人聚集的地下集镇,拉蒙的地位虽然不是说一不二,但在由一众各有来头的大商人组成的自治组织中也算得上一言九鼎。这种自治形式借鉴自同样新兴不久的同业行会制度,有些类似联席会议,通过对大多数人利益的维护进而形成地区性的商业垄断,除了自身没有可靠的武力倚恃,不得不寻求诸侯支持外,更因为组织度的不完善,利与弊都非常明显。不过对于普通平民来说,如拉蒙这般在诸侯之间迎来送往并被视为座上宾的富裕商人,绝对称得上是大人物了。

可在库吉特人避雨的临时营地里,拉蒙别说跟唐祝搭话了,连见面都只能远远眺望,跟他接洽的仅是个连幕僚都算不上的帐前小吏。除了了解到一些库吉特人与海寇发生冲突的来龙去脉,那小吏的大多数言辞都是敷衍拉蒙,好在家破人亡又东山再起的经历让他深知能屈能伸方能成事,他并未急着求见唐祝取得私人间的提前接洽,而是对那小吏姿态极低的奉承讨好,同时送出预先备下的礼单,并提出一道前往牡蛎港的邀请,然后耐心的回到自己的帐子等候召唤。

回到帐子的拉蒙并未闲着,而是抓住这个空隙对拉格纳进行拉拢,就在两人谈及之前的交战详情、冈定与阿拉西斯二世议和的详细内容时,发现弗莱特和“小唐”的库吉特游骑返回,两人的交谈也暂时被疾步出帐高声问询的唐祝所打断。

“累及军主忧心,皆重贵之过,请与败军之罪并罚,咳、咳咳。”被同骑骑士的搀扶下马的“小唐”第一时间跪伏在地,不顾牵动肺腑伤势手脚并用膝行至唐祝面前,一副备感关怀激动不已的样子。

跟在后面不远的弗莱特看得直在心中暗骂MMP,要不是他几次救助,“小唐”早就一命呜呼了,到现在一句谢都没落下,而且这会他才知晓,对方连名字都没说实话,显然是不信任他,他顿时满心觉得不值。

“汝非大将,并无过失,况败而未逃,当以勇酬功。”义子恰到好处的配合,让逢场作戏的唐祝不禁对眼前仅略有印象的少年刮目相看,不过心思稍转便有所释然,能被他从数百牙兵中挑入出使的扈从队伍并收为义子,显然是有些过人之处的,只是这样的人在帐前太过寻常,至于当初为什么选中此人,一时间记不起来罢了。

“待到班师,可入执戟、秉钺二都,此外另有金帛赏授。”对唐祝来说,所谓的升赏不过是三言两语,可对于在众多牙兵中早先仅是充作后备的“小唐”,却是得以成为能随扈左右的真正意义上的亲兵,这意味着更多的升迁机遇,而且唐祝作为独掌一镇的大将,几乎难有亲冒矢石的时候,作为亲兵工作内容多是奔走传令、监察众军,远没冲锋陷阵来的凶险。

“小唐”,不,此时应是小字阿双的唐重贵,于众目睽睽之下大出风头,虽有种种机缘巧合,但在多为粗莽武夫的一众牙兵中,勇力并不出众的他却能够在军主唐祝心中留存些许印象,既有眼力劲又能应对得当,要知道他不过才十六、七岁。也许假以时日,他必能施展才华振翅高飞,但眼下他却尚未逃脱死亡阴影的笼罩,即便他表现的足够成熟老练,但年纪毕竟摆在那,听闻得到提拔后他一时狂喜,心情激荡之下伤势发作,很快便呕出血来,早先淤积的血块随着呛咳从口鼻喷涌而出的场面着实骇人。

正所谓做戏做全套,这样的变化唐祝虽然有些意外,好在军中有随行的医师,急令召来后却发现擅长的是金疮溃烂,一般的筋骨跌打也能应付,唯独这种急性的内脏损伤不拿手。伤在肺腑的“小唐”再次内出血后气息不畅,止血的丸散难以喂服,生效更是需要时间,而这一刻跟死亡赛跑的他最缺的便是时间。

生在武将家庭,唐祝十三岁便随父祖上阵,独自掌军亦有近三十载,其间既有披坚执锐摧锋陷阵,也有运筹帷幄克城破敌。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见识过的伤亡场面各种各样数不胜数,但没有哪个将士当面或暗地里骂他是屠夫,因为他懂得合理的交换,用言辞、财帛、名位、厚恤来换取部属的奋力拼杀,让士卒心甘情愿的为他流血搏命。

乱世中人命贱如草芥,从中原汉地到异国他乡的卡拉迪亚,大多数底层士卒为求一口吃食果腹,便将热血挥洒在沙场上,身前濒死的义子抓着他的手眼中满是对生的渴望,他摩挲着对方手背上的刺字突然想起将其选入出使扈从的原由,也想起了这小子原本的名字,唐二二。之所以取这名是因为其生在七月十五,父母旁人都觉得不吉利想要将其溺死,是他下令将其养在军中,怕旁人想起这茬故意苛待又起小名阿双,说什么血气旺杀气重镇得住,实则是一时怜悯。在他看来一个苦命儿罢了,没有选择的从一出生就入了军,注定一辈子的厮杀,连重贵这个大名都是他之前挑选出使扈从时才给起的。

“阁下,我的商队中有名随行的修士,医术还算精湛,不妨找他来试上一试。”眼看那才出了风头的少年转眼间便出气多进气少,远远喊话的拉蒙其实没抱什么希望,纯粹找个搭话的机会而已,顺带再结个善缘,反正瞧那随军医师满头大汗的样子显然已是束手无策,就算治不好也怪不到他头上。

“唤他过来罢,唉。”唐祝径直用卡拉德语作答,并未通过部下转译,这无疑是一种敲打,更表明先前的不予会面完全是刻意为之,他并非因拉蒙的商人身份有所蔑视,而是深知此类豪商逐利枉法,国家观念淡薄,只因利益瓜葛才对他巴结讨好,在尚未盘清牡蛎港这些商人的根底前,过早的接触只会被其蒙蔽甚至利用。

那个拉蒙口中的修士很快来到近前,单看长相便令人忍不住赞叹,真是好一个壮汉,这人并非诺德人老哈克瑞姆和奥拉夫那种高壮,身高不过一米七五上下,但身材却是那种胖大的类型。他穿着件异常宽大的褐色亚麻长袍,手臂、胸腹却撑的有些紧绷,右手上缠着一串长念珠,脖子上的挂着个大的夸张的木制十字架坠饰,腰上还挂着个圣水瓶,左手持着根不管怎么看都像是大棒子更多一些的长柄手杖,毫不掩饰的又或者说是刻意在彰显他的修士身份。

不过弗莱特却有种感觉,对方镂空的手杖杖头上似乎少了什么物件,金红色的头发剃成了圣彼得式的土星环,让他怎么看都有种莫名的喜感,而且身上散发出一种让他忍不住想要亲近的感觉,他不禁打了个哆嗦,赶紧清除掉脑海中浮现出的捡肥皂画面。而恰在这个时候,那大胖子修士有所察觉般扫视过来,浓密短粗的眉毛下,一双圆睁的大眼好似深井一般黯淡,只在视线转移时才有亮光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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