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戏份很快就拍完了,紧接着剩下的几乎都是夜戏。强度大、压力大,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高强度地拍摄着。
这一天,是主角两人的重头戏--一场含着刀光剑影的吻戏。
这个时候,距离日本在东北发动“九一八事变”开始侵华,霸占中国东北三省后已经过去了三年。时局动荡,军阀各自为据,而看上去歌舞升平一片祥和的上海滩,早就暗流涌动。
随着剧情的进展,青衣沉言的真实身份逐渐浮出水面。他祖籍东北,年幼时亲身经历“九一八事变”,亲眼目睹亲人被日军残忍杀害,而家乡被霸占后,孤身一人的他流入关中,被
戏班的班主捡到,这才走上唱戏这条道路。
所以后来他因为一颗赤诚的爱国之心,秘密加入了共党,是共党上海据点的重要人物。
至于杜三爷,他是鸿帮大哥,雄踞上海滩可谓一方霸主,是个连明面上的掌权人北洋军阀首领也得敬三分的人物。
而他之前帮助军阀抓捕共党,指示手底下的地痞流氓纠缠袭击工人纠察队,更是让共党把他立为必须要清除的敌人。
沉言原本只是担当了传递信息这样中转般的人物,可组织察觉了杜三爷对他的兴趣,便把暗杀对方的艰巨任务传达给了沉言。
沉言义无反顾地接受了。
他其实没有经过专业的间谍和杀手训练,可能够被组织看中,也显示出他的机智和勇敢。
毕竟身为一个戏子,三教九流的人都会接触,外人也不会怀疑,传递消息起来自然方便许多。
但暗杀杜三爷这件事,本身难度实在太大。
他欲擒故纵,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才和谨慎多疑的杜三爷建立起似有似无的暧昧关系。
台上台下,偌大空旷的戏班内,一个顾盼横波的眼神、一个身姿婉约动作,另一人几个时辰的静默观看,不邀不约却保持着默契……两人未曾当面说过一句话,却悄然传递着只有他们彼此才懂的情愫。
而在一次沉言故意设计的陷阱中,一向难以接近的杜三爷终于出手,“英雄救美”。
戏子眉目清浅如远山青黛,躬身一拜,不卑不亢,淡然出尘,“多谢。”
声音如珠玉清脆落地,砸在心上,掷地有声。
杜三爷眼神深邃,双手扶起对方,洒然一笑,“不必。”
沉言直起身,抬头,四目交汇--
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彼此,沉言清明沉静的眼中倒映出杜三爷俊朗不羁的容颜。
而杜三爷看着对方眼里自己的倒影,扶着沉言手臂的手无意识地紧了紧,随即不动声色放开,赞道,“今天这段‘霸王别姬’唱的好。”
沉言一哂,语气随和如同两人是故交,玩笑般道,“只有今天唱得好?”
一句话便将他的矜傲表现的淋漓尽致。
杜三爷眼底一闪而过波澜,失笑,“是我说错了。每一次都好。”语气低沉柔和,脉脉动情。
杜三爷也是情场老手,沉言却仿佛没察觉话语中的撩拨意味,拱手拜了拜,便借口告辞,离去的瘦削背影没有丝毫留恋。
杜三爷凝视着对方青衣下摆轻轻翻飞,嘴角勾起兴味的笑。
接下来,杜三爷完全展开了攻势,简直让人招架不住。下一场演出时,他坐在了第一排最好的位置,手持着碧玉烟枪,打赏丰厚,之后更是场场不落,还时常邀请高官权贵来看戏,明着要捧沉言的态度。
如此一来,沉言声名更甚。
杜三爷依旧会在沉言练习的时候前来,只是这一次,他会在对方唱完后交谈一番。这个时候的沉言也不吝言语,欣然相聊。从乡野趣闻到风花雪月,除了政治和时局,无所不谈,可谓兴趣相投,渐成知己。
而沉言对于他的追捧,至始至终从容淡然,没有哪一个人能够成为他的入幕之宾,尽管身处泥淖之地,却心如菩提纤尘不染,也更让心高气傲的杜三爷越陷越深。
这一晚,杜三爷吃了酒,酒兴上涌,便屏退左右,如毛头小子班翻墙夜闯沉言的卧房。
彼时沉言刚刚梳洗完,一身白衣睡袍,脸上还带着毛巾的水气,一回头就看到一人坐在桌边,定定望着他,吓得差点失声叫出来。
待到看到来人居然是杜三爷时,不无讶异,似笑非笑,“三爷,您这又是玩的哪一出?”
烛下美人,白色睡袍宽大而显出清瘦身段,露出一截温润如玉的锁骨。美人清俊容颜,目如点漆,诱的人心如同飘摇的烛火,一刹那心神驰荡。
醉眼朦胧的杜三爷伸手揽过沉言在怀,勾起他的下巴,低低唱道,“虞姬虞姬奈若何?”
一身酒气喷吐在脸上,沉言拂开他的手,冷了眉目,“三爷醉了,我叫人送你回去。”
想要起身,却被紧紧桎梏在对方腿上。这样近距离的和男人接触让他非常不习惯,蹙起眉头,“三爷--”
“嘘,”话没说完,一根手指竖起抵在他唇上,杜三爷道,“椴谨,叫我名字。”
沉言眼神微闪,却不肯开口。
“呵,”杜椴谨抵笑,连带着被迫靠在他身前的沉言也感受到胸口的震动共鸣,不适地拧身想退开,腰身被人却牢牢锁住,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戏子,根本挣扎不脱。
只得叹气,几分无奈几分劝哄,“椴谨,放开我。”
他本就是吃这碗饭的,一声“椴谨”似嗔含怨,唤的人心都酥了。
杜椴谨更紧搂住他,喃喃低语,修长的手指敲击着桌面,竟然自顾自哼了起来,“大王慷慨悲歌,使人泪下。待妾妃歌舞一回,聊以解忧如何?”
醉意朦胧之人,词语含糊却别有恣意风流,沉言几乎下意识地开嗓,接着唱了下去,“劝君王饮酒听虞歌……”
杜椴谨毫无阻碍地接道,“解君忧闷舞婆娑。”
沉言轻道,“嬴秦无道把江山破……“
就这样,两人你一言我一句,竟然把这一段给唱完了。一曲终了,清丽婉约和低沉磁性的尾音相互交融,和谐中又滋生别样的情愫,余音绕梁。
房间内一片安静,桌上的烛火摇曳,镜头拉远,昏黄烛光映照两张模糊不清的面孔。
被杜椴谨桎梏在怀中的沉言凝视着一豆灯火,一向沉稳淡然的神情直到这个时候才有片刻的失态,眉宇清浅含愁,似忧似虑。
“沉言”身边那人轻唤他的名字,有力的手指扳过他的下巴,在沉言猝不及防的时候一把吻了上去。
几乎是本能的他想闪避,然而身形刚刚一动,又硬生生克制住,于是唇上就传来柔软的触感。
一刹那,闪现错愕、震惊、不可思议……眸中神情迅速变幻,最后定格在近乎麻木的情绪上。
他闭上眼,柔顺地接受这一吻,翦羽轻颤。半边脸笼罩在烛光之外的阴影下,晦涩不明。
而原本闭眼的杜椴瑾却恰在这一刻徐徐睁开,那双深沉的黑眸,翻涌着探究、考量、欣赏……他静静凝视近在咫尺的人,清明没有一丝醉意。
这是一场兵不血刃的交战,谁先动心,满盘皆输。
是感情……亦是两人背后所代表的身份的交锋。
谨慎多疑的杜三爷怎么可能轻易被诱惑,只是不动声色步步为营,管你是真无情还是假无义,他想要的,必定握在手中。
“cut!过!”
凌晨四点,疲惫不堪的众人终于听到导演满意的喊声,顿时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这段时间全都在拍夜场戏,陆羽拍起戏来又是六亲不认的性子,严苛到了极点,所有人都是高强度的负荷着,熬的眼睛都红了。
今天这场重中之重的吻戏,也足足拍了十多条才过,一会儿眼神没对一会儿感情不到位,总之也是把演员折腾的够呛。
陆羽看了眼手表,犹豫了下,看到两位主演疲惫的神情,大手一挥,“今天到这里,明天晚上继续。”
众人顿时一哄而散,许裴之接过助理递来的水,递给还坐着的萧亦为,“喝水吗。”
萧亦为手肘撑在桌上,倦怠地揉着眼睛,“不了。”
许裴之便收回手,喝了小半瓶。他并不是特别渴,只是才和对面的人吻了十多次,总觉得几分尴尬,下意识地想喝水避开。
喝完水,工作人员也散的差不多了,许裴之招呼,“走吧。”
他往外走了几步,发现萧亦为还坐着没动,便回头问道,“怎么了?”
话一出口,许裴之看着萧亦为格外苍白的脸色,蓦然惊觉不对。他连忙把助理指使开,自己回到萧亦为身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担忧,“你怎么了?”
“裴之。”萧亦为轻唤,身体仿佛石头般僵硬,他放下揉眼睛的手,眼睛盯着前方,却茫然如同失去了焦距。
许裴之的心顿时“咯噔”一下。
就听到萧亦为说,“我好像……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