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那坐在花海中的女人好久,她始终在安静抚琴,根本不理会有谁靠近,即使保姆过去送茶和水果,她也不曾分神丝毫,她弹奏的曲目是高山流水,这个曲子任何乐器都可以弹奏出来,非常容易学会,但想要拨弄出其中韵味却极其艰难,有专门钻研这首曲调的演奏家曾评价说,懂得皮毛的人可以完整弹出高山流水,不错一个音符;而深入的艺术家,则会将它赋予更加大气磅礴的内涵,听完之后浑身都是热汗,像是洗了一个澡。
我并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感受,可此时我觉得头皮发麻骨头发酥,空气中到处是飞扬的龙卷风,想要拔地而起,轰得天昏地暗。
女子指尖纤细灵巧,却仿佛蕴含千万斤重的力量,她削瘦的背影在不断拨弄琴弦中左右摇摆颤抖起来,轻拂的裙摆在半空划过绚丽弧度,她以一个非常完美的抖音结束了这一曲,无数桂花从她头顶簌簌落下,似乎是被强烈的震撼摇晃脱离枝桠,她将琵琶递给旁边佣人,然后倾身从面前的石墩上拿起一杯斟满的茶,自顾自闲适饮用,我看不到她的脸,我陷入猜测,可我搜遍脑海所有记忆都想不起我是否见过她,我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可我对于美貌又极负才情的女子格外印象深刻,我确定我不认识她,或者说我们都不曾真切见过面。
旁边的男人见我盯着那个女子愣神,他主动对我介绍说,“这是我们夫人。”
我回头看他,“夫人?她看上去似乎很年轻。”
男人说,“我们夫人年过三十。”
我愣了一下,我实在无法想像面前女子已经是这个年纪,她灵动明艳得不像真的,就犹如一幅无可挑剔的画作,不曾精致到倾国倾城,可看上去温暖窝心。她使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都沉没在这样明媚无边的花海中。
男人朝露台的位置伸手,“请沈小姐到那里等候先生,我去书房请他下来。”
我从远处收回目光正准备跟男人过去,那名被称作夫人的女子忽然从椅子上起身,她掀起宽大的层纱裙摆,转过身往这边走来,她的脸逆着身后阳光,被无数晶莹剔透的碎片遮盖住,我看不清楚她五官,但轮廓格外精致紧实,配上那一头乌黑长发,让人不忍移目。
她站在我面前,和我四目相视,我脑海轰地炸了一声,我见过的美人不计其数,或者妖艳明丽,或者端庄温婉,但唯独不曾见过她这样灵动而娇俏,眨一下眼睛便顾盼神飞。她的眉眼清秀,唇鼻不精致但非常可爱,她有一张不会被岁月荼毒伤害的娃娃脸,圆圆的粉嫩动人。她让我觉得亲切,很想张开双臂去拥抱。
男人非常恭敬喊了一声夫人,她问他是否要去找先生,男人说是,有贵客到。
她非常友好看着我,男人心领神会对她介绍我,“这位是沈筝小姐,巨文祝总的未婚妻。”他说完将手伸向她,对我说,“这是我们先生夫人。”
男人说得太简单,他大约不敢以下犯上去称呼她姓名,以致于我还是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她,我茫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等待女人先开口,她笑着走近我,主动握住我的手,我被她这样亲密的动作怔了一下,我并不喜欢和素昧平生的人过分靠近,不管是异性还是同性,我会很抗拒那种不了解又不能拒绝的无奈感,我本能想要抽回,她察觉到我的不适应先我一秒将我的手松开。
“沈小姐你好,我姓程,你可以喊我橙橙。这边是我和先生在海城的寓所,我们不经常住,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地,所以我听说过你,但你并不认识我。手下人倘若有冒犯失礼的地方,还请沈小姐包容海涵。”
橙橙。
我对这个名字似曾相识,却一时片刻想不起来在何种途径听到过,我只能非常礼貌汇报给她一个微笑。
她邀请我到露台坐下聊聊,并且吩咐佣人立刻端上一些新鲜的茶点和水果,我跟着她进入露台坐下,圆桌旁边有一个巨大的鱼池,相当于鱼缸的十倍之大,用大理石堆砌而成,在阳光下波光粼粼,非常闪耀夺目,虽然这样的却好看,但也造价不菲,而且用地颇多,普通人家是绝对承受不起这份奢华。
我盯着鱼池内各自颜色品种的金鱼,她见我看得很感兴趣,主动递给我一盅鱼食,我捏了一点,将手臂从椅背边缘伸出去,往水面洒下,闻到腥味的鱼立刻朝这边聚拢过来,张口吞咽,聚集在一处的足有上百条,群雄逐鹿的样子非常壮观。
她对我笑着问,“沈小姐也很喜欢宠物吗。”
我想了想,“还好,家里除了两条大型狼犬看家护院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小宠物。”
她有些惊讶挑了挑眉,“可我听别人讲,祝总喜欢玩儿鹰,家里就有一只从草原那边驯鹰师手中高价买下的鹰王,养在他一栋宅子的后院。”
祝臣舟对于自己事业和一些基于利益方面的活动比较高调,但私生活他处于不隐藏也不过分暴露的局面上,之前他的每一个红颜知己,都是记者拍到曝光,他不会去刻意隐瞒压制,但也绝不主动敞料,所以给外界留下非常洒脱又自我的印象,但他对于自己住处内的一切,都比较隐晦和保密,他养在后院的鹰王和食人鱼,根本不会有人接触到,我不清楚面前这个女人是怎么知道的,而她又从哪里听说,谁会了解这些还堂而皇之讲出去呢。
“他的确养过,但没有养在我们现在居住的地方,自从我怀孕之后,他很看重生活规律与一些习惯,”
她听后非常赞同点了点头,“的确孩子比较重要,再贪玩的男人女人,在拥有了自己孩子转变身份后,便会沉淀收敛许多,因为家里两个孩子的缘故,我先生之前豢养的食肉宠物也都送人了,担心孩子会不小心碰到受伤。我非常酷爱珊瑚,水草和彩贝,总之凡是海里的植物和小型动物,我都非常喜欢,所以在露台建了水池,养了一些鱼和水草,后院还有一个泳池改造的更大的,用来养珊瑚彩贝和海螺,海城环湖临海空气湿润,养这些东西如果有点基本常识,基本都不会死掉。”
我笑着对她说,“怪不得你看上去这样温善,是做了母亲又喜欢小动物的缘故,这样的女人都很贤良。”
她托着腮非常无奈摇头说,“如果我先生在听到你这样评价我就好了,他每天都在说我不够成熟懂事,不够理解体贴,之前还好一点,有了孩子后,他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照顾女儿,将我和儿子丢在一边不闻不问,你说我温善他说我任性刁钻,男人总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从她抱怨的口吻中听出了一丝甜蜜,这大约是幸福到极致的女人才会有的语气,抱怨分为两种,一种是纯粹到底的埋怨,一种是爱不释手的无奈,前者让人心力交瘁,后者让人如沐春风。
仔细想想我似乎从没有这样对待过一个男人,也没有某个男人给了我十足的信任感,让我将自己无条件无保留的托付,我总是本能留下一些后路,防止我输得倾家荡产,所以我从没有爱的义无反顾天塌地陷,就像是迎接世界末日那样,悲壮又疯狂,视死如归。
“沈小姐和祝总的婚礼也不会太久了对吗。我记得有一次采访,祝总亲口承诺会在孩子半岁之前做新郎,当时说的非常诚恳,想必也是发自内心,沈小姐是否定制了婚纱?”
婚纱。
这两个字让我忽然想到了什么,就像电光火石在我脑海深处一闪而过,非常迅速,我几乎来不及捕捉,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对她说,“他很忙碌,我身材也没有完全恢复产前,恐怕暂时几个月都还不能办,不过也不急,我们还年轻,等到和孩子满周岁一起双喜临门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可以办得隆重盛大些。”
她大约很惊讶我对于婚礼这样没有热情,毕竟穿婚纱盘起长发嫁给心爱的男人是女人一生最大的梦想,无可替代亦不能复制,所有女人在面对这件神圣唯美的事都会激动澎湃甚至期许落泪,唯独我是冷冷淡淡,轻如云烟。
她一定认为我不在乎,与世无争淡泊名利,只想要相夫教子一家平安,不看重富贵和地位,不喜欢张扬与炫耀,过着自己清淡如水人淡如菊的岁月,可这世上很多苦只有自己能够下咽,无法对任何人倾诉,不会谁都能对你保持怜悯和热情,她们很多时候会在你面前说一声哎呦你好可怜,我会一直在。等到你心满意足为自己拥有这样朋友而骄傲和快乐时,她在你背后啐了你一口痰,笑骂你又傻又蠢,然后同其他人分享你的伤痛和悲剧,捧腹大笑。
这是人性的本能。
排他性,自我性,随意性。
她岔开了这个话题,我们又谈论了一些关于女人护肤的事,最终兜兜转转绕到了职场,我发现我们都有相同的对待自我价值恨铁不成的情怀,只不过我是不想葬送掉陈靖深的心血,而她是想要通过任何方式来彰显自己的优秀,她对于我掌管美索无比惊讶,“我一直以为这是谣言,毕竟祝臣舟的夫人哪里需要自己工作赚钱,没想到沈小姐这样勤勉努力。”
我朝她举了举手中的茶杯,“你不也是,不过我很好奇,你名下的公司是?”
她笑着说,“已经合并到我先生旗下了,我现在属于他的员工,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虽然我一直赞赏女人拥有自己的事业,可以使自己掌握更大资本在男人面前昂首挺胸,在社会得到尊贵的话语权,也可以干脆潇洒为自己所有任性和喜好买单,但没有办法,我一口气生了两个孩子,我实在没有过多精力再去经营这份事业,所以只好放弃一半。”
我这才后知后觉恍然大悟,“你是程氏集团千金,蒋升平的夫人吗?”
她大笑出来,“你刚猜到吗?我还以为你要等到我先生出来见你。”
我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宁可请我来的认识蔡安,也不希望是蒋升平,前一秒还轻松愉悦的氛围在我彻底弄清楚对方身份后,而变得窒息压抑起来,我不再说话,以沉默应对程橙橙的健谈和活泼,她自顾自说了许多,并不觉得尴尬和无聊,我能从她眼中看到昔日职场女性的神采飞扬和灵动渊博,在我沉浸于她的气场和口才中时,身后传来一声非常清晰的推开门的吱扭响,我们同时看过去,蒋升平蒋升平怀中抱着一个粉雕玉琢非常可爱的女孩,朝这边走过来,他身上的白色衬衣应该是刚换上,没有一丝褶皱,领口处笔挺圆润,在阳光下折射出珍珠般的光芒。
他看到我后没有立刻和我说话,表明请我过来的态度,而是朝我点头示意后便忽略掉我的存在,询问程橙橙是否在背后说他坏话,程橙橙大笑着朝他扮了个鬼脸,“你自作多情吧,我根本没有和沈小姐提到你半个字。”
蒋升平声音性感浑厚,配极了他那张五官英俊深邃的脸孔,他笑着哦了一声,“可我怎么听到你在说我。是我产生幻觉还是你说谎。喏喏——”
他垂眸掂了掂怀抱中的小姑娘,眼底溢出一丝比春潮还要柔和三分的笑意,“你说,是不是妈妈做了坏事心虚骗我们。”
女孩扎着两个细细翘翘的羊角辫,正专注啃半个桃子,完全没有听到蒋升平的话,不过她仔细的模样像极了父亲轮廓。
女孩唇角沾满了白色果肉,她伸出小舌头去舔舐的时候,看得萌化了我整颗心。蒋升平对这个女儿格外疼爱,只看他抱她的姿势,既害怕挤着又担心碰着,恨不得连空气都抽离干净,以免污染到她,他用两只宽大手掌把女孩托在怀中,凝视她的目光满是怜惜与珍视。
程橙橙对我说了声抱歉失陪,便走过去伸手要将女孩接过来,但女孩撅着嘴巴将头别开,湿漉漉的小手环住蒋升平脖子,奶声奶气说,“我只想要爸爸抱。”
程橙橙的手顿在半空,她哭笑不得,“爸爸抱累了,妈妈替爸爸抱一会儿好不好。”
女孩眨着机灵澄澈的眼睛问蒋升平,“爸爸你累了吗。”
蒋升平声音无比柔和说,“不累,爸爸抱诺诺怎样都不觉得累。”
女孩露出几颗奶牙咧嘴笑,程橙橙握拳捶了蒋升平胸口一下,“都是你宠的,现在连抱都不肯让我抱一下,天天粘着你,好几天都不肯张口喊声妈,你赔我一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