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静谧。
雪罗煞坐在窗前,持起颈前的护身符,望得入神……
那日不知过了多久,昏迷的他被犬牙舔醒。犬牙留下一瓶疗伤的丹药,转身又飞回天师府内。他跟着探望过去,却见莫颜也在院中,正抚着刚刚落回的犬牙,莞尔轻笑。
随后几日,莫颜一直在府内疗伤,偶尔亦会在院中抚琴。每每那时,他都会静静倚在树上,伴着幽幽花香,闻着琴声缥缈。闭上眼睛,仿佛莫颜就在近前,心中盈满温暖祥和。
就这样,时间在平静地流淌。
直至一日清晨,莫颜提着竹篮,踏出了天师府外。
“你叫什么名字。”她忽然停于老槐树下,声音淡淡。
雪罗煞倍感意外,慌张回道:“雪、雪罗煞。”
“你身上的伤可好了?”她没有抬头,声音依然淡淡。
“好、好了……”
“那为何还呆在这里?”
莫颜抬起头轻瞥一眼,惊得雪罗煞心脏狂跳,只支吾着,不知如何作答。
“我要去采些草药,你也跟来吧。”莫颜淡淡说了一句,迈步继续朝前走去。
雪罗煞呆愣了片刻,方从树上跳下,忐忑不安地默默随在其后。
来到一处山坡,莫颜驻足俯身,连根挖起一棵草药,转身递与雪罗煞道:“这样的草药,你去多挖些来。”
雪狐怯生生地接过草药,却盯住莫颜指尖上的一处齿状疤痕,蓦然怔住。
莫颜见他神色讶然,淡然笑道:“不记得了吗?当时你可是怎么都不肯松口呢。”
雪罗煞一阵惶恐,立即解释道:“我、我当时不知……还以为是……”
莫颜浅浅一笑,目光亦落在指尖上,怅然叹道:“这点伤疤,对我来说早已不算什么。”
雪罗煞未再说话,只定定望着莫颜清澈的双眸,陷入片刻的恍惚——难以置信,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轻灵少女,竟是常年与妖魔交战的天师……
“还愣着干嘛?”莫颜忽又看向雪罗煞,双眸闪动。
雪罗煞方才缓过神来。四目对视一瞬,忽听得心跳“咚咚”作响,慌忙闪开视线,抓紧了草药匆匆跑掉了。
采完了草药,二人相隔不远地坐在草地上休息,忆起了当日山涧之事。
原来那日,黑熊怪为“妖丹”到天师府滋事,却被莫颜打得落荒而逃。逃到山涧时,正遇经由此地的雪罗煞。不多时,莫颜亦追踪至此,又历经一番恶斗,方将黑熊怪灭除。将走之际,忽见地上散落着一件青甲缕衣,走近了掀起一瞧,衣下竟还躺着一只奄奄一息的小雪狐……
“也许,黑熊怪误以为你也是为妖丹而来,才出手将你重伤的吧。”莫颜手里旋着一根狗尾草,若有所思道。
雪罗煞弯眼笑着:“其实也无所谓了,对于游历修行的妖来说,相逢便是一场厮杀。”
莫颜略感诧异地望向雪罗煞,端端望了一会儿,又浅笑道:“幸好有青甲缕衣为你护体,虽伤了些元气,却未危及性命。”
雪罗煞意外吞吐道:“其实你……早就知道我是妖?”
莫颜嘴角轻扬:“普通的雪狐,会有青甲缕衣吗?”
雪罗煞这才恍然道:“额,是呀!我竟忘了这个,哈哈……”
静默一会儿,雪罗煞又回忆道:“这件青甲缕衣是狸叔一直珍藏的宝贝,在我决定离开赤火丛林,出来游历修行时,却将它送给了我。”
“赤火丛林?”莫颜投来疑惑的目光。
“嗯。”雪罗煞腼腆一笑,“我虽是雪狐遗孤,却被身为赤狐的狸叔收养,自幼便跟着狸叔一家生活在赤火丛林。”
莫颜听着,微微皱眉道:“赤狐跟雪狐向来是宿敌,想必你在赤火丛林的日子,定是不好过吧……”
雪罗煞愣住一瞬,不禁忆起了年幼时期的不堪经历——自小被辱骂为“杂毛”,还时常被成群地小赤狐追围、殴打……可他并不想提起这些,遂露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大咧咧笑道:“谁说的!狸叔可厉害了,从来没谁敢欺负我!嘿嘿……”
莫颜也跟着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却让雪罗煞感到更为心虚,仿佛已被她看透一般。
午后的阳光分外灿烂,亦如狐妖此刻的心情。他开心地提着篮子,随莫颜又回到天师府,却远远望见一群人正候在门外。
为首的长者衣冠齐楚,一见到莫颜便跪地嚎哭起来。
原来他是山下大户霍府的主人,膝下有一公子,素来性情温和、与人为善,近日却性情突变,但凡见到年轻女子就狂性大发。为了医好公子的病,他也没少请大夫来看,却都推说医不了,猜测公子是着了魔。
长者仰起头,老泪纵横道:“还望天师救救我可怜的儿啊!”
莫颜忙扶起长者,当即同意前往。
雪罗煞只觉得此事蹊跷,向一旁车夫打听起细节,不料车夫竟小声道:“岂止是年轻姑娘啊,就连六旬老妇都不放过呢!现在府里上下,已经没有女子敢靠近公子了……”
雪罗煞很是纳闷:“你家公子到底着的什么魔啊?”
车夫悄声回道:“色魔。”
雪罗煞一惊,当即跳到莫颜跟前,强烈要求同往!见莫颜一脸讶异,又低声道:“那人着的是色魔。”
莫颜听了,只轻轻笑着默许。
到了霍府,莫颜先让闲杂人等回避,随后与狐妖一同来到霍公子的房门前。狐妖施了一个“我是美女”的障眼幻术,率先推门而入。
屋内窗棂紧闭,光线暗淡。稍后,有一颀长身影从暗处缓缓走出,渐现出一副清秀面容,却在见到狐妖一瞬,骤然变得扭曲狰狞,饿狼般生扑过去。狐妖束手任凭公子紧紧抱住,眼见一对烈焰红唇迎面袭来,只抻着脖子左躲右闪,闭紧了眼睛大呼道:“莫颜,快啊!”
此时莫颜已窜到霍公子身后,一手揪住其衣领,制住其行为,另一手则按压灵符行走于其背部,行到某处突见灵符一闪,遂用手腕猛力一击,霍公子当即吐出一物,而后全身瘫软,倒在地上昏厥过去。
雪罗煞这才松口气,甩甩冷汗,解了幻术,又唤来了霍府之人,将公子抬至床榻。
莫颜拾起地上之物,凝神细看,疑似一粒花籽。经询问,得知霍公子平日喜好抚弄花草,尤爱一棵长在庭院中的芷兰,不禁悉心照料,更是将其移栽到祖传的墨玉宝盆中,每日赏玩。
于是请人引路,来到庭院中那棵芷兰花前。
茂茂树荫下,清清流水边,幽幽芷兰长叶飘拂,风致楚楚。莫颜的视线渐渐移至花身下的墨玉宝盆,见其色泽黑如潭底,碧光盈盈,果然是灵气充盈的宝物。心中已有所判断,当即从袖口抽出一灵符,祭灵力使之附着于花茎之上,同时厉声喝道:“大胆花妖,速速现身!”
刹时,空中现出一道眩光。
随即,一轻履薄衫的玲珑女子极不情愿地现于花前。旁人皆大吃一惊,自行躲避起来,只留下莫颜跟雪罗煞与花妖对峙。
“是你给霍公子下的花蛊?”莫颜质问。
“是又怎样!”花妖不以为然,一双媚眼轻轻一蔑。
“你借助墨玉灵气,才得以修炼成精,结果非但不知感恩,反而恩将仇报,是何道理?”莫颜冷斥。
花妖甚是不服,扬起下巴娇嗔道:“谁说我不知报恩的?我是要以身相许的,谁知那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死活不依!所以姑奶奶才要给他点颜色瞧瞧的!”
一旁传来“嗤嗤”笑声,雪罗煞笑得全身抽搐道:“原来是气人家没看上你呀!”
花妖狠狠瞪了狐妖一眼,大声道:“闭上你的臭嘴吧!不说话没人当你是空气,大老远就能闻到你的狐臭味儿了。”
雪罗煞当即收了笑容,反驳道:“我哪里有狐臭了?”说着,还抬起胳膊左右闻了一闻,欲再争辩,却听得身旁一个声音淡淡响起。
“人妖本就殊途,你又何必勉强。”
雪罗煞心口一紧,蓦然看向莫颜。
花妖却扬起几声冷笑,眼波流转于面前二人,冷哼一声道:“你不是也跟狐妖搞在一起,又有什么资格说我?”
“你——”雪罗煞气的欲冲将过去,却被莫颜伸手拦住。
“看来你是不知悔改。要么我用火符烧掉你的真身,要么带着你的真身远离霍府,你自己决定吧!”莫颜声音淡淡,已摆出一副作法之势。
“哼!”花妖极不甘心,却又别无他法,只得将芷兰收于手中,转身欲离开。
莫颜紧随两步,厉声道:“不要再纠缠霍公子,也不要再无理取闹。你既已成精,便好生修行,若再有下次,我必不饶你。”
“臭丫头,还真啰嗦!我不再回来便是!”说罢,花妖携起真身凌空一旋,又化作一道眩光,转瞬消失于天际。
雪罗煞急着上前两步,盯着眼前空无一物的空气,很是郁闷:“就这么放她走了?”
莫颜面色已恢复淡然:“那你还想怎样。”
“怎么也得给她点厉害瞧瞧啊!”雪罗煞说着,伸出拳头朝空中猛力一挥。
莫颜轻笑着摇摇头:“她不过是个刚刚成精的花妖,肉身还未修得,掀不起什么大浪。吓唬吓唬足以了。”
“吓唬吓唬……”雪罗煞一脸讶然地重复道。
花妖不同于兽妖,没有肉身,灵性又弱,修成精已实属不易,若要修得肉身,还需日夜汲取天地精华,少则百余年之久。然而,即便修得肉身,灵力较弱的花妖一族,也多受控于其他妖族,只能苟延残喘于弱肉强食的缝隙之中。
一想到这些,雪罗煞恍然觉得莫颜是有意放过花妖,转过身时,却见莫颜背影已远,忙追了几步,紧紧随在其后。
二人从庭院回来,听闻霍公子已醒,立即进屋查看。
屋内窗机大开,光线比之前明亮了许多。霍公子被一众人围着,正半卧于床榻,神色略显疲惫。霍府主人一见到莫颜,便立即迎上前来以示感谢。莫颜又从怀中取出一粒丹药,请他拿与公子服下。
公子服了丹药,感激地抬眼寻望,视线落于天师身上一瞬,突然精神一振,竟一把推开了旁人,踉跄走下床来!旁人以为公子狂性又发,均吓得缩到一边。立于对面的莫颜跟狐妖也猛吃了一惊,面色登时变得难看。
“你确定,已将他的魔症彻底去除了?”雪罗煞疑虑地看向莫颜,身体自然地挡在她前面。
莫颜亦有些迟疑,眼见霍公子摇摇晃晃走上前来,却忽地扑倒在地。
“姑娘……便是救我的仙子吧?”公子的视线绕过狐妖,径直望向莫颜,目光灼灼,语气恭敬。
莫颜从狐妖身后走出,谨慎地盯着公子,故作镇定道:“我并非仙子,不过是钟灵山上的天师。”
公子微微一怔,面色恍然道:“……原来姑娘就是钟灵山上的天师?恕鄙人愚钝,今日还要多谢天师出手相救!”说毕,以头触地,竟连连跪拜起来。
莫颜略感慌张,忙俯身欲扶,却被公子反握住手臂,两眼痴痴道:“还不知天师芳名……”
雪罗煞忍无可忍,一把将霍公子拉开,大声斥道:“魔症都去了,怎么还这副德行?莫非原本就个大花痴?!”
霍府主人见状,忙差人将公子扶回床榻,又转身向天师赔礼道:“小儿刚刚苏醒,可能……大概……还有些神志不清,惊扰到天师之处,还望见谅啊!”
莫颜无奈将狐妖拉到一边,又说了些客套之话,便带着狐妖匆匆告辞了。
……
夕阳西斜,火焰般的红霞布满天空,亦将山坡也染上了一层绯色。
一人一妖缓缓行于山间。
雪罗煞还在回想刚刚一幕,小声嘀咕着:“那小子的魔症当真去除了?莫非还有后遗症……”
莫颜笑而不语,继续默默前行。
雪罗煞又似想起什么,支吾问道:“人和妖……真的不能在一起吗?”
莫颜颇感意外,顿滞片刻,缓缓说道:“人类生命短暂,不过是妖灵漫长年岁的一瞬。即便在一起,也只是昙花一现,平添烦恼。”
“……”雪罗煞欲言又止,只皱着眉头,心事重重般不再言语。
回到天师府外的槐树下,莫颜忽然停住脚步,缓缓转身道:“雪罗煞……”
狐妖一惊,这竟是莫颜第一次说出他的名字。
“今日幸好有你相助,还有这段时间……一直守护着天师府。”莫颜微低着眉,笑容纯净。
狐妖倍感突然,羞红着脸,难为情道:“额,其实也没什么啦!哈哈……”
静默片刻,莫颜又缓缓开口道:“如今,我的伤势已无大碍,所以你……也不必继续守护这里了。”
雪罗煞意外愣住。
莫颜忽又仰起头来,双眸灵动,凝望着雪罗煞:“当初你决定游历修行,也是想要成为更强大的妖吧?”
突如其来的注视下,雪罗煞一阵心慌,只涨红着脸,微点下头。
莫颜淡然一笑,目光转向虚无的天边,眸色邃远:“弱肉强食一直是妖界的生存法则,你想要变得更强,也不足为奇。只是……不要被这种欲望吞噬掉本心就好。”
雪罗煞面露出些许迷茫。
莫颜继续道:“一味追求强大的力量,反会被欲望反噬,就像是卷进一个无底漩涡,欲望不休,杀戮不止,终究只会变成一个不停杀戮的冷血狂魔……”
狐妖心中不由地一阵发冷,连忙抢说道:“我不会失去本心的!”
莫颜淡淡一笑:“其实……真正强大的力量,正是源于你的本心。”
雪罗煞猛然一颤。
其实之前在与毒蝎精打斗时,他就似感受到了这种力量。当时虽然修行不及对方,心中却没有半点畏惧,身体也意外爆发出比以往更为强大的妖力。想在想来,必是强烈的、想要守护天师府的心情,激发出他了体内的潜能。
雪罗煞心绪翻涌,忽抬起头来,目光炯炯:“我可不可以留下……随你一起修行!”
莫颜略显讶异。
雪罗煞又微垂下眼帘,继续道:“其实,在游历修行途中,我也险些迷失掉本心……可是现在我明白了,那些永无止境的搏杀根本毫无意义!我想留下来,留在天师府,跟你一起收拾恶妖,守护妖丹!也算是……为了守住我的本心,变成真正强大的妖。”
一番话说完,雪罗煞满眼炙热地望向莫颜,期待着她的回答。
“这……”莫颜疑虑地看向雪罗煞,眼波在他面上不停流转,思忖了片刻,犹豫了片刻,好一会儿后,微颦的眉头渐渐舒展,终于露出一个浅笑,轻点了下头。
雪罗煞高兴至极,竟一步上前将莫颜高举在空中,一连转了十几个圈!直至发现莫颜惊大的眼睛正望着自己闪烁,才猛然反应过来,忽地脸一红,放下莫颜,闪电般“嗖”地窜上一旁的槐树,再不敢向下张望……
自那以后,莫颜便再没有赶他走过,甚至还亲手制了这个护身符给他。
原来从一开始,她所做的一切,就只是为了骗取他的妖血吗?可若真是如此,为何又在最后一刻不杀他,而是拼尽全力只将灵力打在这护身符上?
难道她知道这护身符有穿越时空的能力?!
脑子越想越乱,雪罗煞已完全看不清楚事情的真相。或许,只有再见到莫颜,才能解开心中的种种疑问吧。只是,被他重伤的莫颜,此刻又已如何了呢……
想到这时,心中不禁一阵莫名恐惧。
雪罗煞握紧了颈前的护身符,侧首望向窗外高高悬挂的新月,眸色中尽显苍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