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中雪从宫里出来，已经是近三更。
漆黑的夜幕上，繁星点缀其间。九天广寒映月，深宫珠花红烛，共于争辉，交相衬映。
江中雪出了城门，朝后宫凤溪宫的方向看了一眼，嘴角露出一丝轻不可察的笑容，眉梢带着一丝夜深的疲倦，站在城门口等着家府里派来接应的马车。
看样子，将至公心情很好，没有像以往一样留她到三更。在往日，将至公总会同她在书房里谈一些事关朝纲的隐晦事情，在里里外外的大内侍卫围得水泄不通的书房里，同她这号称大宇朝近百年第一君子的双科状元秉烛夜谈。江中雪知道，那些话语，随随便便说出去一句，自己大抵就是见不到明天太阳的。
其间不乏试探，江中雪往日里倒是很有耐心同将至公耗。历朝历代，坐上这个位置的人都是心思再谨慎不过，脑子再灵活不过，想要骗取他们的信任，成为他们的心腹，除非是自小一起长大近身侍卫，其他人，尤其她这样的外来之徒，算起来，真是几近登天之难。
往日里她是很有心思同将至公周旋的，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她竟有些心不在焉。胡乱而恰到好处的搪塞了他一番，将至公看出她心不在焉，反倒不生气，还真有些放心，和颜悦色的放了她的行。
连将至公都看得出来，她费尽心思花了这么大的力气去提了亲，自然是迫不及待的想去看看自己那心尖尖上的意中人。他将至公何苦做那在鹊桥中间拦路的云？
江中雪站的有些累了。她走到城门旁，靠在了那门口的白玉石栏上。
夜色深沉，往日里照她的吩咐，家府里的马车都是三更来接应她。这一次提前放了行，家里的马车仆人又未到，她倒也不急，只负了手慢悠悠的朝那城门路走出去。踱了两三步，她看着脚下有块石子，浑圆的白色小石子，不禁微低了眉，嘴角露出一抹叹息。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在那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声落下后，旁里掠出一个黑衣的影子。那黑衣身形欣长，玄色衣袍沉沉，浓黑的如同即将滴出墨来，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江中雪抬眼看他，那黑衣人有些高，她不得不抬头看他。
京都中盛闻，江中雪这个横空出世的文武双状元，模样冰雪剔透丰神俊朗，心思深沉文武双绝，若非一个不能让人忽视的缺点，他活生生就是一个完璧无瑕的天人。
那个唯一让她美玉微瑕的缺点，就是她没有出类拔萃的身高。不过即便如此，就算只有这张脸，江中雪这个听上去便白衣翩翩的名字，也能让京都里春闺娇女羞红脸颊。
江中雪看见自己的隐卫现了身，也不多眼。她转身，见他跟了上来，未曾停下脚步，只慢慢的负手往皇宫外万家灯火只剩星星点点的街市走了去。
一黑一白的身影在路上静默的走着。城门口值夜的侍卫在点着灯火的城门下，目送着她们远去。
夜晚的京都万家灯火尽灭，只有稀稀落落的灯火还在夜里点亮一方归宿。江中雪走过一条街巷，只说道：“你说，明日她见了我，会是什么反应？”
黑色的青年男子眉眼掩在黑暗中，玄色的衣摆无声的拂过黑袍，他声音低哑而充满凉意，只说道：“久别重逢，惊为天人。”
江中雪侧眼看他，她的脸在黑夜里宛若鬼魅，眼里闪着微寒的光，只说道：“我猜不该如此。若是她还记得我，总该是要出来见一见我这故人的。”
她想起今天那在秦相爷背后花苑旁抖过一丝波纹的纱帘，只蹙眉，冷冽道：“听了我的名字还能如此无动于衷，或许............这个秦若和她并非同一个人。”
玄色看她一眼，在说出那句或许并非同一人之后，江中雪眉眼中杀意如铺天盖地的冰雪袭来，令人心底生出不折不扣的寒意。她慢悠悠的走着，脸上依旧是风度翩翩的天人之颜，手指却捏紧了那把不知道从何时拿出的青竹骨扇子，不紧不慢的打开，朝他温润的眯了眯眼。
那把青竹骨的扇子，每道青竹骨脊上都藏着一把沧浪铸剑山庄庄主亲自打造开锋的青风刃，江湖上这青风刃总共不过二十匹，江中雪的扇子一共十二道青竹脊骨，她的手里便有十二道无上的刀锋。
吹毛断发，杀人无声，见血封喉。
玄色看她神色渐冷，容颜还是一般的温和，眼里却是蒙上了层让人脊骨发寒的杀意。他沉思半响，只浅浅提醒说道：“公子。”
明明平素里无论何时都是这样一个临变不惊游刃有余的温文君子，一遇到与秦若有关的事情，她便有些失了分寸，显出这些致命的弱点。
玄色出声，声音虽浅，但江中雪的神色却已经是收敛下来，只抿了唇，像是放松下来，温温道：“是我失态了。”
两个人在大街小巷里走着，江中雪若有所思，只对他不轻不重的说道：“秦相府那边，怎么样了？”
玄色道：“没怎么样。之前公子你所曾求取的三位女子皆是暴毙身亡，京都满城风雨人尽皆知，自然在秦相府爷也没落得什么好名声。秦相爷不肯开口应下这门婚事也是人之常情。”
江中雪微微一笑，扬起眉不置可否道：“把自己女儿送给将至礼做小，的确是要比把自己女儿往死里推要好。看来秦相爷还是没有老糊涂。”
玄色跟在她身后，继续道：“属下始终觉得这样不妥。”
见江中雪不语，他稍稍踟蹰了片刻，便面无表情的开口道：“公子曾经说过，在未有足够能力保护自己心爱之物的时候，自己最心爱的东西，必然是要好生贴身放好，千万不要露于人前，以免被人利用遭人辖制。如今公子大张旗鼓给秦姑娘下了聘书，指不定会给秦姑娘引来杀身之祸。”
江中雪轻笑一声，看他一眼，只收起了扇子，悠悠道：“不必担心。事不过三，既然我之前所求取的三位女子皆是暴毙，那在有心人的心里，秦若也是活不过三个月的。”
“我确实是想等一等的，等到风平浪静了再去看她。可如今你也看到了，她父亲想把秦若许配给他。”她微微蹙眉道，“若非将至礼鼎力相助，班淑公主对我所求取的婚事放下心来，这心愿也是不成了。我去提一场明知凶多吉少的亲，反倒显得秦若无足轻重。”
玄色只点头道：“公子深思熟虑，是属下多虑了。”
江中雪轻吁了口气，只轻轻说道：“无妨。梅姑那边又有何消息？”
前面有哒哒的马蹄声传来，马车咕噜噜轮轴碾压过青石地面，却是朝着这边来了。马车上的仆人提着一盏灯笼，在远处的街道上照亮了前面白衣的翩翩公子。
玄色不动声色的隐逸在夜色中，只剩余音缭缭，轻不可闻：“暂无，属下告退。”
江中雪一掀帘子上了车，马车摇摇晃晃的停了下来，往来时的路折返了去。
在江中雪来秦相府提亲之后，八卦像是脱了缰的野马一般跑遍了整个京都。整个朝野纲政，满堂文武大小百官都对这一场霸王亲议论纷纷。
第二天上朝，众人已来齐。臣子自然是要来的早一些，眼瞅着作为皇帝的将至公还没有来，众人开始三三两两站在了一起，拉拉扯扯抱团说些近些时间里京都里发生的新鲜事。
早朝每日都开，每天都有闲扯新鲜事的时间。前天的京都奇闻成了昨日的谈资，这句近些时间值得谈起的，大多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说起昨天发生的事情，又有哪一样，能比过江中雪这克妻状元强娶强嫁秦相府的家中嫡女这消息轰动？要知道，这里面不止是牵扯了一个免死金牌，且不说江中雪横刀夺爱不将镇南王放在眼里，这强娶强嫁的当事人，秦相府的当家相爷还在天牢里呆着呢！
一见面就把老丈人送进了大牢，江中雪这便宜女婿当得，谁又能不对他啧啧称奇一番呢？
李廷来的神色匆匆，可惜先他一步，江中雪早已在一旁站着了。周遭是四四五五三三两两站的的人，他只一个人站在金殿里，鹤立鸡群，一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清冷模样。
按理来说，大理寺的官员该是站在一块的，可是李廷左右瞅了瞅江中雪那挺拔而薄情的无暇朝服，从鼻子里同仇敌忾的哼了一声，站在了一旁。旁边的人一看这与江中雪同处一司的大理寺
江中雪长了一副生人勿近冷冽如冰雪的清冷模样，眼下又是皇上兴文阁的夜谈宴客，得幸夜夜与皇上秉烛夜谈。这么一个大红人，又有谁敢去轻易拿出这些零碎事情揣他的话头？
那金殿上众人憋得辛苦，大宇朝开国以来的规矩，文官武官分居两侧。如今时局动荡，西北异族虎视眈眈，开国未久，新皇根基未定，须得武官当道。本来文官便不大如武官重用，如果之前的秦相府尚还能算文臣里说得上话的中流砥柱，如今秦相府因为惹了这武官里的新秀进了大牢，还不知道何时才能重见天日。眼下这群文官群龙无首，只得老实巴交的站在文官一列，听那些武官说些镇关清匪的事情。
江中雪事不关己的冷眼旁观，烽火烧到了边关，却是远在十万八千里外的事情，并不妨碍朝臣里对眼下的议论。
有人小声嘀咕道：“也不知道那个秦家小姐何等花容月貌，竟然会让江少卿如此倾心，竟拿了金牌做儿戏，不惜把秦相爷逼进大牢里去。”
也有人酸溜溜道：“那是当然了，江少卿少年有成，凌云壮志，岂是把一块免死金牌放在眼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