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禧。除夕。
除夕日是大节。晨早,管家将老爷们题写的门联对子、楣眼等物托来寿中居给老太太过目。老太太看完,赏了迎春花,才分派下去往各自府上大门贴。
那会子,三喜在镜花谢院里打水,准备端水去给姑娘洗脸,看到管家等人托着门联从寿中居出去,想是新年了,各府各院都在张罗贴红,她四下看镜花谢,依旧冬日光景,并无红喜春节景象,又想自己跟姑娘来庄府大半年,他人过春节,年味浓重,自己院里反而冷清。因心中起有不甘与不服。三喜放下盆子,轻手轻脚的去寿中居寻竹儿,想向她讨要东西。
竹儿在里头帮老太太穿戴,服侍老太太醒目。梅儿和兰儿等丫头子在外厅摆放各色珠宝,又有丫头子捧茶进出。有丫头子看到三喜在门外张望便招呼她。三喜只央求说请竹儿姐姐。
不一会子,竹儿笑吟吟出来了,满脸春光,笑道:“给你拜年了。”
三喜端了下礼,喜笑回应:“也给姐姐拜年了。”凑上去,拉住竹儿的手,才道:“姐姐,我看到管家他们拿了很多对联出去了,今日要贴呢?”
竹儿道:“可不是了,今日除夕,贴门联迎新年。你们老家不也这样?”
三喜道:“是这样的,所以我来问问。我们那边要不要贴?”
竹儿露出为难之色,要知道寿中居门联还得等大老爷来贴,里头的院子旧年里只贴楣眼,联子倒不贴的。现今镜花谢住的是庒琂,若说要贴,也无不可,只是旧年没那个例。此刻,竹儿不好回。
三喜道:“姐姐,若是你们那边还有对子,赏我们几联,我们院门贴一贴,里头几屋子的门我们也贴贴,才显喜庆过年呢!”
三喜只为自己姑娘着想,毕竟新春佳节,最伤姑娘的心,过于冷淡,岂不是又要勾起她的伤绪来?在老家,凡是有门的都贴对子,大门以富贵发财平安为主联,其余各屋,以主人家经营生活、处境未来寄语对字,可庄府不知是不是如此?
竹儿道:“按理说,我们贴不得,得老爷们来贴。”
三喜道:“为何?我们闲着也闲着,我们自己来贴就好了。”
竹儿道:“三喜妹妹,我们怎么能贴?就是老太太也不能的。须得老爷们贴才合适。”
三喜道:“可老爷们也不会进镜花谢呀!我们来这么长时间了,老爷们也没进来过。要是不来,是不是贴不上了?”
竹儿待要回,里头的梅儿知会道:“摆好了。”
三喜和竹儿转身看里头,那些五光十色的珠宝已摆列齐整,她们得去扶老太太出来醒目。
竹儿赶紧对三喜道:“你赶紧回去服侍你姑娘,待会子过来请安,完了还要去给祖宗上香。这可隆重着呢!”
说完,竹儿别开三喜进屋。
三喜忧忧郁郁回镜花谢。
进院子,三喜气呼呼往井边拾起木盆,端了起来,又摔了,一脚踢在盆子上。那盆子,翻几个跟斗趴盖在树底下不动了。
于是,三喜又满脸怒火上台阶向里间走进。到了里头,看到庒琂坐在炕边,拿着一枚手镜,子素弯腰站在她旁边给她插珠钗。
见三喜这副光景,庒琂没寻思她发生了什么,只出口问:“新年大头,怎满脸愁眉?新年愁眉,一年不吉利。”
三喜道:“不吉利该是别人。我们是要吉吉利利。”
子素笑道:“你这丫头说的什么,谁惹你不痛快了?”
三喜拍手跺脚起来,往庒琂面前来,道:“姑娘,我才刚看到管家跟四儿他们托很多对联出去,说要贴去了。我就去问竹儿姐姐,我们院里也要过年,也得贴才是。竹儿姐姐说,别说我们贴不得,老太太也贴不得,得是老爷来贴。”
庒琂笑道:“大门户家都这样,男子是家主,贴门联这种事得是男子来做。竹儿说的没错。”
三喜冷哼:“姑娘是没瞧见才刚竹儿姐姐的脸色。说旧年这里只贴什么眼睛。我再笨也能听出一二来,我们这院子不过新年。”
庒琂听完,脸色渐渐沉静,先前那些笑容僵住了。
子素感觉庒琂思绪飞远,或许思念亲人了。故而,幽怨的眼神盯了三喜,三喜识趣,可心中不服,依旧恼怒模样。
一会儿,庒琂道:“府里有府里的规矩。按规矩走就完了。你何须去问人找不痛快。”
三喜嘟嘟囔囔道:“我想我们院子也要过年,怕姑娘……”
子素猛然喝道:“三喜!”
三喜甩起头发,转身去了,她知道子素也跟姑娘那般责怪自己。
三喜出去后,庒琂将插好的头钗拿了下来,子素接着不语。过了一会子,庒琂起身,无神无志的往外走。到了廊下,三喜正好从院子打水端进来。
子素过来稍稍扶住庒琂,要她回去擦拭洗脸。
庒琂望着院中,叹息,道:“姐姐,我们小时候怎么过年的?我们院子真是清净啊。”
子素道:“先洗把脸吧!待会子过去了呢!”
庒琂点点头,进去洗脸。洗完脸,子素又把庒琂拿下的钗子给她插上,庒琂倒不说什么,只是冷冷笑了一声。尔后,院子外头传来一团笑声,怕是府中人等来寿中居请安了。
庒琂转脸对子素道:“姐姐过去?”
子素摇头。
庒琂点头,只说:“好”,也不叫三喜,自己去拿一件披风,一边系一边走出来,子素见状,杵着不动,三喜再进来看到了,要着手帮忙,子素递了眼色,三喜意识,止动。
等庒琂把披风系好,拿出手绢擦拭了下眼睛,转个笑脸道:“那我先去了,姐姐你要是烦着,跟鹦哥儿玩一会子吧!”
庒琂说的鹦哥儿就是庄玳送给她的礼物。
就此,庒琂从镜花谢出去,三喜看了子素的眼色,乱手乱脚的紧跟在庒琂后头。
紧接请安,如常,只是老爷们都来了,有头有脸的家丁们也来了。主人家在厅里给老太太跪,家丁们在院外跪。等完毕,大老爷领头,其余三位老爷随后,管家托对联跟左右。到中府外头,大老爷亲自踩高凳贴新年门联。贴完大门,回身,因想到镜花谢的院门,又让管家把楣眼拿去贴,此处,管家差小厮们做。
众位老爷再进厅内向老太太报告,说已贴好新年联子,请老太太出去看一眼。后头,老太太笑吟吟的领女眷众人出厅,到门外头看贴联。
果然,那中府大门,原挂木匾的牌子已去掉,光秃秃的墙面两边贴了金光闪闪的联字,底衬是铂金花的红纸。只见入侧写到:“富贵吉祥常盛如春景”,出侧写到:“福禄寿诞绵延似金晨”,顶头横批是:“春禧”,横批门檐下贴有五张楣眼,从左至右,一张写有“如意新禧”,一张写有“春暖花开”,一张写有“一帆风顺”,一张写有“吉星高照”,一张写有“否极泰来”。
老太太看着频频点头,不对其他作点评,只对楣眼那五张小题说一句:“今年‘否极泰来’合我意,春暖花开,否极泰来。是一帆风顺了。”
说着,无意的看了庒琂半眼。
庒琂默默站在姑娘们后头,看到老太太那眼神,再回想老太太那话,想必她那些愿景是想对自己说。
大老爷抱拳对老太太道:“母亲,祠堂备好了,如不然,我们先去给祖宗上香请茶。”
是的,庄府的规矩除夕晨早准备好了各色美食瓜果,香火红烛,香樟红帐,花蜡纸钱等,府人齐去跪拜,请祖宗吃茶,行趾大礼,乞求来年风顺如意。除夕至大年初二,这跪祖宗的礼儿,分有几步:除夕日,晨早请茶,中午拜礼,近晚请餐,俱是九叩大礼。大年初一,跪请祖宗吃茶,乞求今年福禄双进;大年初二,跪留祖宗吃茶,乞求共享天伦,保佑康健安泰。从初三日至正月十四,由着老爷们早晚两次斟茶,到正月十五,会有一场诵经佛礼,整府人等不论主仆身居大小,皆到场跪拜,完毕,在祖祠院外开席用餐,席完,老太太会说“送祖宗”。这年便是过完了。
庄府的祖祠安在南府后院。大老爷请示老太太完毕,率众人移步往南府。
一路浩浩荡荡的人群中,不难看出,大老爷是庄府长子,领头在前,他手举大香;其余三位老爷手中捧有托盘,跟在大老爷后头,一字序列。二老爷托的盘子上有两碗白米饭,六双筷子;三老爷捧的盘子上是茶,共六杯,并一个玉器茶壶;四老爷捧的盘子上是六杯酒,并银质酒壶一个。
居在老爷们后头的是庄顼、庄璞、庄玳,也捧有托盘。庄顼捧的托盘有一碟寿桃,庄璞捧的托盘有一叠香瓜,庄玳捧的托盘有一盘礼炮。
后头是老太太,她由秦氏、曹氏左右护扶,郡主、幺姨娘在后;后一层是姑娘们,按位分顺序站列,庒琂居在三姑娘庄瑛前头。姑娘们后头是姨娘们,最后是亲眷人等以及家仆,不尽其数。
敬祖这路上,唯独缺一人,便是庄瑚,因她已外嫁,遂而不在敬祖里头。此刻,庄瑚与丈夫查士德带着子女去庙里上香,免提。
一路,无人言语说话,轻踩云步,徐徐而往。
穿过南府大门,往后院,便到祖祠。这祖祠原是从城南老宅迁过来,相比外头的屋子,这里高门大户,*宽敞。进了几重门,才到祠堂大堂。
众人先不进,等大老爷先去上香,其余老爷和男丁子嗣捧物献上,老太太才领家眷入厅。
到里面,暖烘烘的,香气袅绕,烛光满堂,红帐垂挂;正堂之上,案摆几层牌位,如“太祖考庄某公”之神位,“显高祖考庄某公”之神位,“显高祖妣庄某氏”之神位,层层叠叠,不可尽数。庄府人等是家人,皆熟悉,也不会再注视端详,独是庒琂略用心看几眼,因站得稍远,瞧不太清楚,心知供放的牌位乃是庄府先列祖宗们了。牌位下又有高低三层贡品桌子,琳琅摆着各色供品。
第一层高云红桌,摆的是三个案头香鈡,中间那香鈡是一口四方青铜鼎,已插满旧年香火残根,两边是小香鈡,亦插有香。二层桌子是肉食瓜果,满满的排铺,中间是烤乳猪,周围大小精致美盘盛的是鸡鸭鱼肉等等。菜品前头,又是两个小案鼎,供插有红烛。第三层桌子供放饭、茶、酒等物。
余下地上,序列齐整的摆有跪垫若干,屋内两侧架有高烛台,高高低低,错落有致正点亮着。
满堂禁声,只有眼神指示。
庄府男丁按位分给祖宗上香,敬茶,敬酒。完毕,老太太才拈香跪拜。之后,众人随老太太跪。在管家的引语中完成九叩跪礼。
礼毕,老太太才笑颜开腔,道:“庄氏列祖列宗在上,今年事事顺意,合府平安,子孙们来给祖宗叩头,贺祝春禧。请祖宗们天上看视,多多照拂保佑,保佑他们来年万事顺遂。”
尔后,老太太领头,敬茶,洒茶。
等老太太再领拜完毕,管家对外头喊:“头炮。”
祠堂院外一时间响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姑娘们跟花团里的蜜蜂一般,捂耳躲避,相互推挤。炮停,烟雾袅袅,众人乘烟移步,走出祠堂。
到了外面,姑娘们如同被放赦,开始叽叽喳喳言语说笑不停。大人们反而不说,也不加以阻止。
庒琂静静的在后头,姐妹们来跟她说话,她只是笑,没个应答。后来,姑娘们也不说了。庄玳见庒琂这般,也思想到她是外头来的女儿,如今春节,必是想念亲人。
于是,庄玳缓下步子,在庒琂左右,轻声与她说:“妹妹,晚些还要过来放大炮,中夜守岁,老太太还要给发贺岁红包。我敢说,你的红包是最大的。”
庒琂扭头歪脸,问:“为何?”
庄玳笑道:“老太太最是喜爱妹妹,在我们姐妹兄弟里头,没见过老太太对谁如对妹妹这般好。我想,那红包必定是最大。”
庒琂嘴角微扬。也是,自己外来的,客气是有的呢!这些无非是他人可怜自己施舍罢了。
因这样想,眼眶热了起来,为了不让庄玳看到,庒琂侧过头脸,忍了几回。
等转过脸面来对庄玳,她道:“晚些时候节目,你们准备好了没?”
庄玳笑脸指前面的庄玝,悄声对庒琂道:“五妹妹准备着,我打个帮手。妹妹,你准备的如何?是什么节目?”
庒琂笑,无话。
继而,众人再回到寿中居,老爷们因要请和尚去祠堂跪经,没来,依旧是娘儿们聚在一块说话。庒琂在那里听了一会子,觉得无趣,想走又不敢脱身。
那时,曹氏给众人汇报说:“新年衣裳这两日总归做好了,只是没按头先想要的数量做。每人少了一件半件的。我寻思,等明年再添。”
老太太道:“你做主便是。大过年的,一时间做那么多衣裳难为裁缝了呢,我的建议,多送些银子,当是拜年红包。散散财,才能聚财的,图个大家愉快吉利。”
此处,老太太并不知马婆子已死,衣裳是曹氏从外头临时凑买的。虽说质料上等,可终究款式普通,如今姑娘们穿的无非是些迎春喜花绣衬,底色不是大红就是桃红,或是粉红。
老太太后头还说:“今年的新衣裳颜色是喜庆,款式俗旧了些。不过无妨,她们不埋怨,又愿意穿,挺好。晚上,让她们表演节目,感谢感谢二太太这般辛苦。”
曹氏听得这些说话,心中不知有多满足,脸蛋都笑裂了。
郡主和幺姨娘是知道马婆子的事,眼下,新年衣裳落实,也没人追究马婆子,算是好结局了。都想,这新年,该安稳了。
于是,众人又将话题移到除夕守岁,节目演绎,又说年初串门拜年等事宜。
庒琂没多大的心思情绪,闷闷的在一侧听。
约是到中午,老太太让人摆桌,众人在寿中居用餐点,俱不多食,留肚子在晚间。用餐点当空,庒琂瞧众人议论正兴,自己悄悄的移步出去了。
庄玳晃眼看到庒琂走出,也神不知鬼不觉地跟在她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