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夫人与周正叙了话,见周正寝食还好,便也放下了心,是退了出去。
这屋里就只剩下周正和沈傲,二人默默坐下,周正是道:“要喝茶吗?”
沈傲摇摇头,道:“到底是什么缘故,让泰山大人拖延了购粮的时间?”
周正吁了口气,这时候他倒是表现出了宠辱不惊的样,淡淡地坐着喝了口茶,想必这茶水并不好,吞咽下去的时候,让周正不禁微微皱了下眉,随即道:“一斗粮七贯,这粮,老夫不敢买。”
沈傲听了不禁动容,一斗粮七贯……大宋的粮价高时也不过百文一斗而已,况且太原的商人卖的还是陈粮,多半连谷皮都没有刨开,价钱居然涨到了一百七十倍。
周正继续苦笑道:“粮食在他们手里,老夫不买,是罪,买了,也是罪。我何曾想到这一次钦命办差,原来进的是死局。”
沈傲道:“泰山大人既然身为钦差,为什么不勒令商户交出屯粮,再以市价的钱结算?”
周正摇头道:“原本是存着这个心思,可是太原上下沉瀣一气,刚刚下了条到太原府,消息就走漏了。”他顿了一下,淡淡道:“之后便是有人煽动围攻钦差行辕,边军弹压,老夫也成了戴罪之人。”
沈傲冷冷一笑道:“这些人的胆倒是不小。”
周正倒是稀松平常地道:“官场的事就是如此,有了星点好处,就有人肯去铤而走险,别说如此暴利了。”
沈傲淡淡道:“泰山大人可曾上疏申辩吗?”
周正吁了口气,脸色显得差,道:“申辩倒是申辩了,却被人指斥是强词夺理,毕竟激起了民变,就是有一百张嘴,又有什么用?”他沉默了一下,又继续道:“就是陛下,为了平息民愤,就算知道老夫的委屈,只怕会审之后,还是要严惩的。”
沈傲微微愕然,周正的话说得没有错,眼下宫里未必想弄清楚事情的原委,只怕息事宁人的心思多一些,只要能平息掉天下人的悠悠之口,能把地崩的事压下去,牺牲掉一个国公,又算得了什么?
也即是说,现在就算是把事实真相抖落出来,也绝救不了周正,这黑锅周正已经背定了。
周正见沈傲脸色不善,淡淡道:“沈傲,你听老夫说,老夫知道你不忍见到老夫这样的下场,可是如今到了这个地步,你记着,不要牵涉到这里面来,地崩和民变的事实在太大,便是陛下体恤,也绝不可能扭转乾坤。壮士断腕,大丈夫该断则断,你只要记着,将来赡养你的姨母,好好地对待若儿……”他叹了口气,慢慢阖目道:“至于恒儿,只望他经历了这一次家变,能长大一些,往后周家全靠他了。”
周正关押在这里,想了许多事,如今一股脑的和沈傲说出来,朝中谁可以信任,谁不可以信任,谁是阿谀小人,谁是至诚君。眼看到了正午,门外头已经有人探头探脑了,沈傲霍然而起,道:“壮士断腕,沈傲学不会,姨父放心,但凡有我沈傲在,一定不会让你蒙冤。”
说罢,沈傲旋身出去,迎面看到两个小吏在外头东张西望,沈傲冷冷道:“看什么?”
小吏吓得魂不附体,期期艾艾地道:“时候太晚,殿下该回去了。”
沈傲却突然露出些许淡淡的笑容,从袖中抽出两张百贯的钱引,一人发了一张,道:“拿去喝茶,我这岳父就交给你们照料了。”接着,他又板起脸来,冷冷道:“若是不周到,可别怪本王翻脸不认人!”
出了大理寺,周夫人和若儿几个还在等,天空放晴,七彩的霞云浮在天上,这一场雨,让空气渐冷了一些,刘文拿了一件披风给沈傲披上,沈傲对周夫人道:“姨母放心,姨父会没事的。”这句话他不知道说了几遍,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这样鹦鹉学舌。
接着走到周若边上,周若的泪痕还没有抹干净,俏脸上那腻白的肌肤上还残留着痕迹,她这时反而不怕了,之前六神无主,惶恐不安,沈傲一来就都丢到了爪哇国去,她反而也去劝慰周夫人,刻意露出些许甜笑,这笑容虽有些憔悴,却有一种别样的楚楚动人。
“娘,沈傲回来了,还怕什么?不劳我们操心的,我倒是担心爹在这里住久了,回了府里不习惯。”
她这笑话一点也不好笑,可是夫人抿了抿嘴,露出一点淡淡的笑容,沈傲也傻乎乎地开怀大笑:“哈哈哈哈……”
见无人回应,沈傲尴尬地将笑声戛然而止,对刘文道:“刘主事,这几日我就在国公府住下了,你先回去收拾个楼出来。”
刘文喜滋滋地应了一声,周若便陪着周夫人坐前面的马车,沈傲也想挤过去,霎时又觉得不合适,朝周恒努努嘴道:“还不上车去。”自己则陪着蓁蓁、茉儿、春儿三个上了一辆车。
到了周府这边,用了饭,沈傲便支持不住,去睡了一觉。他连续几日都没有好好歇息,这一觉睡得很是香甜,起来的时候发现帐中无人,薄裘帷幔,只有孤零零的一人,心里想,若儿她们哪里去了,真是命苦,自家丈夫回来,也没见一个来陪床的,懊恼地摇摇头,看了看天色,发现天色已经接近拂晓,居然睡了足足半天一夜,他早有今日入宫的打算,于是干脆叫醒了外头一个值夜的下人,叫他去为自己准备洗浴。
洗漱一番,天色已经亮了,穿了干爽的衣,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
“不知皇上近来如何,想必也被地崩吓坏了吧。”沈傲心里漫无目的地想着,他既然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救出周正,这时候反而一点也不担心了,沈愣嘛,整天愁眉苦脸的,还叫愣吗?
一场大雨洗尽了许多尘埃,空气清无比,先去佛堂里见了夫人,发现周若几个都在,沈傲抬腿进去,便大笑道:“原来你们在这里,躲进佛堂来打扰姨母苦修来了。”
唐茉儿恬然地翻看着佛经,道:“谁说的,夫人请我为她解释佛理呢。”
蓁蓁莞尔一笑,道:“你这佛理越解释越不清了。”
周若昨夜想必没有睡好,无比娇弱的憔悴样,可是看到沈傲,心神像是安定了一样,身体不由自主地往沈傲的方向倾了倾。
春儿则是亲自接了一个丫头手上的茶盏给周夫人奉茶,周夫人这时总算见到了几许笑容,道:“不必春儿来伺候,春儿坐下说话就是。”
沈傲寻了个蒲团盘腿坐下,道:“姨母的脸色好些了,不如过几日大家一起去寻个地方玩玩,今日我就进宫去,姨父的事也不是一时就能解决,可是也不必急,只要人还在,总会有办。”
沈傲宽慰了几句,从佛堂出来,精神奕奕地到了周府门前骑上了马,带着几个侍卫向宫里走去。闲逛到了一处街市上,他翻落下来,看到一个老头儿捏着糖人,觉得鲜,便对老头儿道:“先生能不能捏个糖人出来,我出十贯钱买。”
这老头儿见沈傲一身官服,也分不清到底有多尊贵,受宠若惊地道:“不知官人要捏什么?”
沈傲想了想,道:“给我捏个风儿出来。”
风儿……这下让老头儿为难了,他打量了沈傲一眼,确认沈傲不是恶作剧之后,道:“风无常形,如何捏?”
沈傲呵呵笑道:“这倒是,不如这样,就捏个盆来,要上面有盖的。”
老头儿道:“要多大?”
沈傲想了想,道:“自然越大越好。”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百贯钱引,笑嘻嘻地道:“总说不会让你折本就是。”
老头儿眼睛一亮,连生意也不作了,道:“老朽就住在不远,要捏个大盆儿出来只怕在这里不方便,就请官人随小老儿到家里去捏。”
沈傲显得兴致勃勃,便尾随老头儿到了一处独门的小院落,这院落有些脏兮兮的,地方狭隘不说,庭院里也有许多杂草,进了里头,老头儿请沈傲到了一处厢房坐下,自己则拿了糖面和工具来当场捏刻,倒是隔壁的屋里传出一个老妇人的声音:“今日怎么这么早回来?”
老头儿对着隔壁的老妇人道:“今日有个贵客,且先不和你说。”
沈傲听着有趣,便问:“为何不见老夫人出来待客?”
老头儿双手极地捏着糖人,道:“年纪大了手脚不方便。”他笑呵呵地拍了拍腿,笑着道:“腿瘸了。”
沈傲抿抿嘴,淡淡笑了笑,从腰间抽出扇,扇了扇。
足足半个时辰过去,铜盆捏好,老头儿和沈傲闲聊了一会,这时也有几分熟稔,便打趣道:“官人可是要做个铜盆回去吃?”
沈傲摇头道:“我又不是小孩儿,吃这个做什么?拿去送礼的。”
老头儿笑嘻嘻地道:“小老儿活了一大辈,从来没听说过拿糖人送礼的,不知送的是谁?”说罢,自觉地有些失礼,不该问这么话,便打了打自己的嘴,道:“该死,该死,小老儿今日话多了些,官人勿怪。”
沈傲摇摇头,笑道:“无妨,告诉你也不打紧,这糖盆是送给皇上的。明日你就打出招牌去,就说皇帝也吃过你的糖人。”
老头儿呆了一下,只当沈傲是说笑,倒是肃容提醒沈傲道:“这种犯忌讳的话还是少说为妙,官人前程似锦,怎能为了这个毁了自己?”
老头儿熟稔地用油纸将铜盆包起来,送到沈傲手里,沈傲原本想给他一百贯,这时犹豫了一下,从袖里随手多抽出几张百贯大钞塞给老头儿。
大方的同时,他的脸色抽搐了一下,心在滴血啊!
老头儿欣喜地接了钱引,千恩万谢地将沈傲送了出去。沈傲心里说,这老头儿绝对是故意的,要博取我的同情,否则为什么连客气一下都没有?他若是客气一下,说不定沈傲就借坡下驴收回几张钱引回来了。
提着油纸包着的铜盆,沈傲并不急于入宫,反而在街市上闲逛,花了四十贯买了个镀银的大锦盒,将糖人装上之后,惬意地想,汴京果然好,天下的奇珍应有尽有。
到了正德门这边,不需通报直接包着锦盒打马进去,一直到暖这边,杨戬看到了他朝他招手;沈傲笑呵呵地抱着锦盒过去,杨戬道:“昨夜你把宜阳侯打了?”
沈傲知道这消息肯定藏不住,颌首点头道:“怎么?陛下生气了?”
杨戬苦笑道:“陛下说要收拾你。”
沈傲撇撇嘴道:“放心,陛下舍不得的。”
杨戬先去通报了一声,领了沈傲进去,沈傲先进去行了礼,微微抬头,只见赵佶一双眼睛裸地盯着他,板着脸孔一副怒不可遏的样。
沈傲淡淡笑道:“许久不见陛下,陛下还好吗?”
这一句话充满了感情,让赵佶不禁莞尔,脸孔再也板不下去了,便冷哼一声道:“你做的好事。”
沈傲淡淡道:“微臣做的好事实在太多,不知陛下说的是哪一件?”
这一局奏对就有点大逆不道了,摆明了耍赖,一点悔过的诚意都没有。杨戬站在边上,脸都差点要歪曲地变形,心里叹了口气,这家伙平时这么聪明,怎么今日这般糊涂?
原本乖乖地挨几句训斥也就是了,偏偏还要倔强着硬顶一下,这不是要把小事化大吗?
“愣!”不止是杨戬,连赵佶心里都冒出了这么个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