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不羁照着甜哥儿的黄毛脑袋拍了几下,骂道:“你个傻鸟,要是抓花了我的外甥女的脸,看我不拔了你的毛熬汤喝!”
甜哥儿半点感觉不到威胁,张着鹰钩一样的白喙继续叫着娇娇。
庞致松了手,黄不羁拿回甜哥儿揪它的头。
其实是庞致刻意放了鹦鹉飞出来的,要不然他怎么能从风雨阁出来,遇到庄颜呢?恰好她也来到了这里,这算是他们二人这一世第一次正式见面。只是……她的眼睛肿了,说明他昨夜没有看错。
风雨阁的丫鬟拿来了鸟笼子,黄不羁把甜哥儿装进去,提着铜钩道:“颜儿进来吧,正好在聊你也感兴趣的东西。”
有长辈在场,她进风雨阁也是无妨的。
心里像装了只要蹦出来的小兔子,庄颜羞答答地跟在黄不羁身侧,庞致在另一边缓步走着,院子里的红沙枇杷树又长出了花苞。
黄不羁往那儿一指,吩咐丫鬟道:“在花苞开放前采下来晒干,给我煮水喝。”他一贯话多,一到季节就爱咳嗽,枇杷花苞煮了能止咳润喉。
丫鬟婆子马上忙活起来。
三人比肩进了黄不羁的内书房里。
黄不羁献宝似的,把不知道从哪里淘来的野史书籍摆在南榆木桌面上,笑嘻嘻道:“颜儿,方才我与后侯爷论了几句,他都为我所折服。”
庄颜拘谨地红着脸,斜他一眼,“只是侯爷让着你罢了。”
“嘿!怎么向着外人说话?正好,你平日里不也爱看这些嘛,你说说孔融为什么要让梨,史书上记载他的散文锋利简洁,这种人必是心中藏有利箭,又岂是这等谦让和气的人?”
庄颜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咬了唇道:“谁爱看这些……父亲管束的紧,这种书也就是在你这里翻一两页罢了,我同你没什么可论的!”她可不想让平南侯看了笑话。
黄不羁虽聪慧,是个直肠子,又不懂儿女之间的微妙感情,当即提高声音道:“你这丫头,这会儿怎么不认了?”
身材颀长的庞致立在摆了一盆剑兰的高几旁,提着鸟笼逗弄甜哥儿,似乎没有把两人的对话放心里去。她的紧张无措和那么一点点女儿家的做作,他都知道,自不会使她难堪。
庄颜往他高大的背看了一眼,心下稍稍松了几分,他没对她有什么不好的印象吧?
黄不羁以为外甥女故意叫他没脸,气恼地看着她,直摇头,嫌她不争气。
鸟笼被庞致打开来,他喂了几颗米,甜哥儿顺着他的手掌往外钻,扑腾两下又飞了出去。
“束之,你的鹦鹉又飞了,快去追回来,莫叫它挠花了别人的脸。”庞致不紧不慢道。
黄不羁听了慌忙追出去,丫鬟下人都守在门外,空余一男一女站在安静的书房里。
庞致脑子里蹦出个奇怪的想法,要是她的脸真被挠花了,他还喜欢她吗?
还是喜欢,喜欢她的言行举止,喜欢她的性格和身体……
上午的暖阳顺着窗户洒进来,落在庞致玉白色的直缀上,庄颜站在远处看得见金黄色的光束,还有那浮动的微尘,她的心跳动的更快了。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虽有丫鬟仆人守在外面,总归是不妥,但是黄不羁没多久就要回来……庄颜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先回避一下。
庞致突然转过身,轻柔的湘绸衣摆轻轻摆动,他仍旧背着手,一步一步朝眼前的少女走来。
庄颜呼吸声越来越重,帕子攥的越来越紧。
“我们见过的。”庞致蓦地来了这么一句,其实是想拉近距离。
这下好了,平南侯主动同她讲话,想走也走不了。算了,小舅很快就会回来的。
庄颜抬起头对上他深邃的黑眸,那双狭长的眼睛在太阳下微微眯一下,格外好看,叫人移不开眼——他笑了,看着她笑了,“恐怕你舅舅还要追好一会儿。”他喂了特别的东西,甜哥儿精力旺盛,一时半而回不来。
庄颜也穿了玉色褙子,杏白的广袖长裙,点缀着一些简单大方的鹅黄蕊小白花,两人站在一块儿意外的相配。
看他盯着自己,想起头上的小广玉兰银镶玉簪子水头一般,她真为自己简朴的装扮而羞愧,这一刻,竟生了跑回家去换身行头的念想。
因怕佳人被他看得不自在,庞致走到文房四宝面前,从笔山里挑了一只毛笔,下意识道:“能不能请你替我研磨?”
红袖添香,赤.裸裸的暗示。庄颜抑制不住内心风起云涌。
见她站在原地不动,庞才觉得方才的话说的不妥,现在她还没有嫁给他。摇了摇头,自己的动手拿起了墨条,道:“是我唐突了——姑娘平日里写的什么字?”她惯写瘦金体,他都知道,只是为了找话说而已。
不想庄颜的答案有些出人意料:“簪花小楷。”
勾了勾嘴角,庞致莫名其妙的笑了。他笑他的妻啊,为了留个好形象而故意掩饰,其实不用的,他就爱她本来的样子。
“劳烦姑娘替我寻个毛毡来。”黄不羁桌上摊放着几本书,毛毡不知道收捡到哪里去了。
庄颜对黄不羁的书房并不陌生,扫了一眼便发现,毛毡就放在书架至上往下数的第二层。
因太过紧张,她放松脚势,一步勾作两步走,到了书架面前,踮起脚尖、举起手往顶上够。
快到六月初,庄颜嫌窄袖衣裳太贴身,出了汗腻在身上不舒服,于是着了广袖,纤细的手刚举过头顶,大袖几乎快褪到肩膀,藕节儿一样的玉臂缓缓现出。她慌忙收回手,捂住手臂,悄悄回头看了那人一眼,他应该没有看见吧?
余光瞥见方才的画面,庞致的咬肌动了动,真不该叫她拿毛毡。
庄颜捏着袖子又够了一会儿,仍旧拿不够,羞红了脸,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转身朝那人求助。
看着她水汪汪的眼睛,庞致心都软了,放下笔大步走过来,高高的身子挡住她的视线,一伸手便拿到了毛毡,一低头,看见庄颜有些凌乱的领口隐隐透出一片雪白的光景,慌忙转了脸,以更快地速度走到桌前,企图忘记刚才那一刻袭人的芬芳。
庄颜还不知自知方才发生了什么,不安地站在书房里不知道说什么好,也许什么都不说才是最好。
庞致提起毛笔,简简单单勾了几笔,几根交错的挺拔毛竹赫然成形,竹外还画了一个六角的花窗。
书房外,黄不羁大汗淋漓地揪着甜哥儿,喘气道:“今儿非得饿它一整天不可!”
甜哥儿求饶似的,急躁喊着:“娇娇,娇娇。”
庞致才是罪魁祸首,好心地替甜哥儿求饶:“饶了它吧,我倒瞧着挺乖巧的。”
咬着唇一笑,庄颜娇软的身子往前送了一下,甜哥儿当然乖巧,叫它飞便飞,叫它飞多久便飞多久。
庞致拎起宣纸吹了吹,道:“配簪花小楷正好,我写的不好看,烦请姑娘替我写上。”他倒要看看庄颜的簪花小楷写的如何。
庄颜只当他是谦虚,舔墨落了个款,笔顿了顿,问:“什么名字?”庞致看着庄颜,眉眼温润如玉,“就叫《花窗毛竹》,如何?”
庄颜执笔的手一顿,他这是在取笑她偷看吗?微撅着嘴,写下了这四个字。
“顺便把落款也写了吧。”
又舔了墨,她问:“侯爷有表字吗?”据她所知,平南侯已及弱冠,也该取字了吧?
看着庄颜的簪花小楷,明明还带着瘦金体瘦直挺拔的韵味,眼尾笑意更浓了,庞致答说:“字奉一。”
黄不羁插话道:“奉一……有些熟悉。”
“是柳宗元《永州八记》里《至小丘西小石潭记》篇。”她正巧记得。
庞致解释道:“是我皇上替我取的字。”
当今圣上很是喜欢柳宗元,赞赏他接受佛教,以图“统合儒释”,把佛教思想纳入儒家学说中的想法。
在右下角处落上了“庞奉一”的穷款,这一幅画算是彻底完成了。黄不羁伸手就想拿了画,准备拍个马屁说裱起来,庞致却快他一步,拎起画作,道:“家中的梅兰竹菊,齐了。”
讪讪收回手,黄不羁道:“还以为侯爷赠与我的。”毕竟用的是他的笔墨啊。
庄颜掩面笑了,这两人,一个赛一个小气。
庞致当然要小气了,这可是这一世,他夫人头一份墨宝。
日头渐盛,庞致不好意思,也不大习惯在别人家用饭,按捺住靠近庄颜的心情,终是和主人家道了别。
临走前,他又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张大红底描金的请帖,递给黄不羁道:“这是忠勇侯方家花会的帖子,家中若是有闲暇的女眷,可以让她去看看。”
“不用啦,我母亲不喜欢热闹,长嫂常日里也忙,用不着去什么花会。”
庄颜急了,微瞪他一眼,她还待字闺中,怎么把她给忘了!
庞致伸出去的手没有收回来,黄不羁只得接过帖子,道了谢。
庞致走后,黄不羁把帖子送给了庄颜,并道:“我瞧着侯爷的帖子就是要给你的——你认识侯爷?”他总算聪明了一回……
拇指摩挲着金粉写就的楷体字,她答:“不认识,不过有过一面之缘。”庄颜又把那日的事说了一遍,隐去了自己耍心机的那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