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北燕都城。
早春三月,大殷已是桃李吐艳,而位置偏北的北燕却还是一番隆冬肃杀。清晨的北燕街道还显得有些冷清,只有几家早起的点心铺子陆续开了门。
突然,从西街的某处传来一阵骚动,接着有人吼道:“南殷质子逃了,快追!抓住他!”
一时间刀剑碰撞声、吆喝声、吵闹声不绝于耳,甚至有好热闹的人支开了窗户,揉着眼朝外探望。
纷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接着一个瘦弱的孩子猛地冲出巷口,一边玩命地奔跑,一边随手将能够着的箩筐、沙袋等物朝身后甩去,意图拖慢追兵的步伐。
而此刻的煎饼摊前,穿着白色武袍女扮男装的涂灵簪啃了口手中的肉饼,这才满足地呼了口白气,随手将剩下的饼抛给身后的黑衣武士,问道:“这就是我们要接的皇太子?”
黑衣武士眯了眯暗绿色的眸子,没有作答。
“原计划作战,东街汇合。”涂灵簪轻轻勾了勾唇,那双灵动的凤眸里明媚而张扬。她侧首笑道:“在下先行一步!”
说罢,她双臂一振,如同一只轻巧的燕雀般冲上阴沉灰暗的天际,从铺着黛瓦的屋脊上飞速掠过,朝着那极力狂奔的大殷质子跃去。
而那边,逃亡的小质子显然已有些精疲力竭,渐渐地被甲兵追了上来,逼进了一条死胡同。
瘦弱的少年绝望的看着面前的死胡同,喘着气,贴着墙根不断后退,直到退无可退,被追兵团团围住……
四年前,为平息战乱,他迫不得已被高祖选送到北燕来当质子。那年,他才七岁。
如今大殷与北燕关系越来越恶劣,冬天还因争夺边城而撕破脸皮,他不想坐以待毙,当成北燕泄愤的工具,故而今早趁守卫松懈准备出逃,没想到还是被抓住了。
少年怨恨地盯着面前的北燕士兵,紧咬牙关,半响,他嗤笑一声,冷冷道:“战死沙场,虽败犹荣!”
说罢,他朝甲兵猛地冲了过去,竟是打算来个鱼死网破!
北燕甲兵见他突然发难,纷纷拔刀迎上。眼看这可怜的质子就要被刺成筛子,却见几道寒光咻咻闪过,冲在最前端的几个士兵惨叫一声,纷纷倒下,不再动弹。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有了短暂的怔愣。
北燕人骁勇善战,同伴的死无疑激起了他们嗜血的欲望,纷纷亮刀大吼着冲了上来。正此时,一道白色的身影从天而降,与少年错身而过,迎上手持利器的铠兵。
下一刻,涂灵簪转过身,从怀里掏出半枚晶莹温润的玉玦,又伸出摸出挂在少年脖子上的半枚玉玦,两半合为一体,□□无缝,正面刻有龙纹,反面刻有‘扶摇’二字。
身份确认无误,涂灵簪朝少年灿然一笑:“殿下,跟紧我!”
那年,李扶摇十一,涂灵簪十四。她那意气风发的一笑,在他心中烙下了永恒的印记。
涂灵簪手握两把袖剑,所过之处,敌军应声而倒。她一路斩杀,冲到巷口,几乎无人能挡!
李扶摇跟在她身后,一边惊叹面前这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竟有这般凌厉的身手,一边有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仿佛只要跟在这个人身后,一切恐惧和不安都会消失殆尽。
刚冲出巷口,却看见第二批追兵也闻风追了上来,从左右两端呈合围之势。
前有追兵,后无退路,涂灵簪却毫不慌乱,甚至嘴角带笑,眼中闪现出兴奋的光芒。她朗声道:“来比一场如何,乌鸦?”
话音未落,一道黑色的身影如离弦之箭般冲向敌军。
只见这人做刺客打扮,身形高挑而略显单薄,看样子也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他背上负着两柄短剑,乌黑的鬈发半束着,用黑色面巾蒙着半张脸,只露出西域人特有的深邃眉目,和一双鬼火般幽绿的眸子。
黑衣刺客速度极快,几乎是眨眼的一瞬便解决了冲在最前端的几个敌人。他回过头,伸出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漠然的比了个数字‘八’,意思是刚才自己干掉了八个人。
遭到挑衅的涂灵簪也不甘示弱,对身后的李扶摇道:“殿下,随我冲!”
二人带着李扶摇一路冲到城门,所到之处敌人无不丢盔弃甲,一时间杀出的血路竟无人敢来填补。
城门紧闭,众多重兵把守,涂灵簪沉声道:“来晚了,城门关了。”
李扶摇从拐角处朝外瞥了一眼,皱起眉头:“只能等到天黑再潜出去了。我知道,子时是他们换班的时间……”
闻言,涂灵簪与那名叫乌鸦的刺客对视一眼,皆是扑哧一笑。涂灵簪伸出一根细白的手指弹了弹他的额头,“不用这么麻烦,殿下。”
“莫非你有更好的法子?”被取笑的感觉真糟糕,李扶捂着额头蹙眉。
“别担心,殿下。我们很强的。”涂灵簪微微弯下腰,漂亮的凤眸直视李扶摇,收敛起笑意认真道:“非常、非常的强。”
下一刻,李扶摇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人腾空抱起。
一声惊呼被他硬生生的遏制在喉咙中,他咬着唇,又惊又羞的瞪着打横抱起自己的涂灵簪,白皙稚嫩的脸庞浮现一丝羞恼的红晕,半响说不出话来。
接着,涂灵簪抱着李扶摇一跃而起,从北燕都城的屋脊上穿梭而过,如履平地。失重的感觉并不习惯,李扶摇下意识揪住了涂灵簪的胸口,一边在心中默默腹诽她:这人看起来跟女孩儿似的,怎么力气这般大?
正想着,涂灵簪抱着李扶摇几个跳跃间便冲上了城墙,从十余丈高的城墙上一跃而下。
那一瞬,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映着北燕广阔的苍穹,北风凛冽,李扶摇可以清楚的看见每一片云的变幻,每一片衣角的摩挲,每一根发丝的舞动……以及,晶莹的汗珠从她鬓角无声的滑下,在稀薄的阳光下折射出令人心悸的耀眼光芒。
接着,他们稳稳落地。
城上的士兵这才回过神来,弯弓搭箭下令射杀。乌鸦回手抽出背上的短剑,将三人身边的箭矢尽数斩断,等到第二批箭雨来临时,三人早已消失在城外,不见了身影。
……
马车的轱辘滚了整整一天,终于到了大殷的边境,凉城。
荒芜静谧的村落,因战火而人烟稀少。村外一棵歪脖子枣树下,只见一位威风凛凛的虬须汉子长身挺立,身后跟着十来个亲卫。
这个粗犷的汉子李扶摇是记得的,镇国将军涂风起,前两年又因战功显赫被加封为一品军侯。
涂灵簪轻巧的跳下马车,恭恭敬敬地朝涂将军抱拳,清脆的嗓音掷地有声:“禀父亲,阿簪不辱使命,已将三皇子安全带回!”
涂将军亲自扶李扶摇下了马车,又从涂灵簪手中接过那半枚玉玦,与李扶摇脖子上挂的那半块合为一体。
大手摩挲着玉玦上的‘扶摇’二字,这位八尺硬汉不禁红了眼眶。他拍了拍李扶摇瘦弱的肩膀,又后退一步,抱拳跪下,声如洪钟:“臣涂风起恭迎三皇子殿下!从今而后,有我涂氏一天,便誓死效忠我皇,效忠殿下!”
涂灵簪及一干部将见了,也纷纷撩袍跪拜,抱拳道:“臣等誓死效忠我皇,效忠陛下!”
刹那间,天地寂寥,风卷残叶,这是一场迟了四年的君臣相见。
李扶摇瞬间红了眼眶。他微微扬起下巴,倔强的不让泪水滑落。而后,他缓缓抬手虚扶起涂将军,用极其郑重而威严的声音道:“众爱卿……平身!”
稚嫩的嗓音,瘦弱的身躯,将来压在这个少年身上的,是一个帝国的风雨飘摇。
涂灵簪也跟着起身,她抱臂站在一旁,朝李扶摇打趣道:“陛下特许,我这膝盖可以不拜鬼神,不跪天子,今儿全跪给你了!”
李扶摇表面波澜不惊,心中却暗自吃惊: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涂氏少年,长得跟女孩儿似的秀气,竟然有这么厉害的一身本领,还能被特许不跪天子……
话说,若是自己没记错的话,涂将军似乎只生了两个女儿,并没有儿子……
正想着,涂将军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拍了拍涂灵簪的肩膀自豪道:“这是小女涂灵簪,排行老大。”
小女……女?!
李扶摇讶然地看着面前这个唇红齿白的白袍少年,顿时只觉得天旋地转,震惊道:“你、你是女孩儿?”
涂灵簪看着他那震惊而局促的模样,不禁哈哈大笑道:“叫姐姐!”
涂将军虎目一瞪:“阿簪,休得放肆!”
李扶摇回想起昨日,自己堂堂男子汉居然被这个叫做涂灵簪的少女抱着满城乱跑,不禁从脖子一路羞红到了耳根,半响不敢抬头看她。
涂将军护送着李扶摇一路到了都城长安,李平秋率着文武百官早已等候在那。
锦绣堆成的长安城,王旗飘飘,李扶摇正要跪拜,却被父皇李平秋扶住,紧紧拥入怀里。
和涂灵簪温软的怀抱不同,李平秋的怀中有一丝清冷的药香,即使贵为帝王,他身上也有着经久不散的憔悴。
记忆中的李平秋是个软弱却风雅的皇子,他精通音律棋艺,擅长丹青妙笔,待谁都是一副好脾气,唯独没有一个帝王应有的威严。
可奇怪的是,这样一个附庸风雅的软皇帝,自己无为而治,却将“扶摇而上九万里”的理想寄托在了儿子身上。
被高宗选为质子,在北燕受尽欺凌与折磨的那段日子,李扶摇也恨过父亲。
他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恨他身为太子,却连保护儿子的勇气也没有。可直到四年后再见,李扶摇望着青春正盛、却华发早生的父亲,听着他嶙峋的胸膛里发出破碎的呜咽,便怎么也恨不起来了。
李平秋哽咽不能语,温凉的手指一寸寸拂过儿子的脸庞,千言万语在心中翻涌,却只能颤抖着唇说一句:“皇儿啊,你受苦了……”
李扶摇被众人拥进了宫,他走过红墙黛瓦的大道,望着庄严富丽的宫殿群,心中突然漫出一股无边的孤独。
关上宫门前的那一瞬,他忍不住回首一望,只见宫门外,涂灵簪依旧一身白袍挺立。见他回头,她灿然一笑,扬臂朝他用力的挥了挥手。
视线随着吱呀的大门一寸寸变窄,变窄,最后消失不见,将那个张扬似火、明媚如花的笑容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不久,李扶摇被封为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
涂灵簪再次见到李扶摇,是在一个月之后。
涂将军每隔一日便会奉命去东宫,传授太子武艺。涂灵簪在府中闷了一个月,实在受不住了,便偷偷跟着父亲进了宫。
校场上,李扶摇看见穿着翠襦红裙的涂灵簪,茫然了一瞬,才想起这个明媚如花的少女是谁,登时有些局促,侧过头不敢看她。
涂灵簪倒是不介意他的冷漠,大咧咧打了个招呼,笑道:“早啊,殿下!”
李扶摇“嗯”了一声作为回应,手中吃力地舞着一把长剑,正在温习涂将军前几日教给他的招式。
涂灵簪饶有兴趣地看着瘦小的他拿着把长剑舞来舞去,虽然依样画葫芦的招式有那么几分像样,但是内行的人一看就知道他没有什么力度,一拳就可以打倒。
想到此,涂灵簪忍不住笑出声来。
李扶摇知道她在取笑自己,脸一红,岔开话题轻声问道:“怎么这些时日都没看见你?”
涂灵簪从一旁的石桌上顺手捡了几块糕点,旋身飞上一旁的大理石雕栏,也不顾此时穿的是裙子,一腿支起,一腿悬在下头晃啊晃,绣花裙子在李扶摇的视线中划过一道道嫣红的弧度。
她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御用豆糕,一边含糊不清道:“上次我爹瞒着我娘,让我和乌鸦去北燕接你回来,我娘知道后大发雷霆,把我爹教训了一顿,还下令不准我出门,也不准我再碰兵器,关了一个月的禁闭,今日才解禁。”
“为什么?”李扶摇问。
“她不太赞成我练武,总怨我爹把我当成男孩子来养。”涂灵簪见他盯着自己手中的红豆糕,便不好意思的笑道:“宫中的红豆糕最好吃,我没忍住。”
李扶摇摆摆手,示意她随便吃。想了想,他又问道:“你娘经常生气?以你的身手,禁闭哪困得住你……你很怕她么?”
“不不不,我是尊敬她。我娘只会绣花不会武功,只要我想出去,她是拦不住我的。但是,但是我不想让她伤心。”
说到此,涂灵簪嘴角浮起一抹温柔的笑,她说:“虽说是‘大发雷霆’,其实娘也只不过是温柔的说教两句,然后冷战几天不理我爹。她还很爱掉眼泪,她一哭,我和我爹心都要碎了,不敢违逆她半句……我们都知道,她生气,不过是因为她太担心我们。”
李扶摇沉默半响,才闷闷道:“我娘很早就过世了。”
涂灵簪一愣,飞身跳到他面前,抬手揉了揉他柔软的发丝,温声道:“但是你多了个姐姐啊!”
李扶摇瞥了她一眼,冷哼一声。
涂灵簪的视线无意间扫过他的手,发现他的左手手掌破皮十分严重,像是在什么粗糙的地方反复摩擦留下的,虽然结了痂,但依旧有些红肿。
“你的手怎么了?”
涂灵簪拉过他的手想要细看,却被李扶摇不着痕迹的挣开了。他调开视线,淡淡道:“没什么。”
不多时,下了朝的涂将军到了校场,开始检验这小徒弟的武功。说是检验,其实只是李扶摇单方面被虐而已。
涂将军一掌劈掉李扶摇的剑,喝道:“手跟姑娘似的没劲!”
又一脚将李扶摇撩翻,吼道:“下盘不稳!!”
李扶摇才刚爬起来,又被涂将军一掌击在胸口,当即倒地不起。涂将军急吼吼道:“前日就跟你说了,当敌人一掌击来时,你要顺着这样一抓,再那样一扭!”
李扶摇吃力的爬起来,又被横来的一腿扫翻在地。
涂灵簪无语,简直不忍直视。
涂风起一介武夫,教起徒弟来只会用蛮力,让对方在摔打中自己摸索出门道,解说招式也只会用‘这样’、‘那样’来代替,普通人根本无法理解。当年涂灵簪天生神力、筋骨极佳,对招式几本过目不忘,这才能歪打正着被涂将军炼成武学奇才。
但李扶摇入门太晚,能在这么野蛮的教授下坚持一个月,已是十分令人敬佩了。
看着李扶摇被一次次无情打倒,又一次次挣扎着站起来,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涂灵簪终于忍不住了,飞身向前接住父亲的铁掌,笑道:
“您休息会儿,让我来试试吧。”
涂将军恨铁不成钢,丝毫没察觉是自己的教育方式出了问题,脸红脖子粗道:“练了一个月,连街头卖艺的水平都没达到!老子不干了,爱谁谁去吧!”
说罢,真的甩手走了。
李扶摇整个人被摔得七荤八素,又挨了骂,顿时又疼又委屈,眼圈都湿红了。却仍哆哆嗦嗦地捡起剑,倔强地扬起下巴不服输道:“再来一次,师父,再来一次!”
“人都走了,还来什么?”涂灵簪叹了口气,温柔的将他颤抖的手指一根根打开,把剑拿过去随手扔在兵器架上,耐心道:“我爹脾气急躁了些,但人不坏,你别怨他。”
李扶摇低下头,紧抿的唇线几番抖动,才轻声道:“不怨师父。怨我自己,太弱了。”
“壁立千仞,百川归海,没有谁是生来就强大的。”涂灵簪笑笑,从兵器架上选了一把上等的弓箭递给他,温声道:“你手臂力量不足,下盘不稳,不适合贸然练剑,不如先练骑射。骑马稳下盘,拉弓练臂力,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