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掩门,雨水淋立春。
对于耕耘农田的老农而言,春雨之贵,不亚于见到就能使人心痒痒的银子银两,所谓春雨贵如油,每年秋丰收成如何,就看于年末的大雪是否映来年,春雨是否如期而至。
泰天五年,对于农夫而言是个好年,刚至立春,为这年就开出了个好兆头,春雨满长安,淅淅沥沥,和风同雨。
长安城外的村落处,在村吏的带领下,各地农夫已经给自家耕牛脖颈处披上了红绸,更是拿出了一个冬季都不曾碰过的犁稿,伴随着滴答在身上说不出惬意的小雨,集聚田间。
随着一声高亢拉长的开犁,和伴着如同春雷轰响的鼓声,几个脸上收不住憨厚笑脸的老农象征性的在自家耕牛身上轻轻抹上一鞭,寓意开田。
也就要开始长达数月的田间劳作了。
长安城中,繁荣依旧。
函谷关的叛乱和从遥远幽州传来的匈奴南下没让这座天下第一城的百姓们感到慌乱,似乎是听多了关于凉州叛乱和江南逆王谋反的消息,有些虱子多了不痒的嫌疑,皆是坦然处之,除了多谢和亲戚朋友茶余饭后的谈资外,再无半点影响。
毕竟,长安城即便在大汉国难临头之时,也不曾被攻陷,偌大的长安城里更没有一个人会觉得有一天战火会烧到司州境内。
不光市井间的百姓深以为然,长安城中大大小小千号官宦清贵,亦是不曾忧虑,庙堂之上仍是在勾心斗角,各党派之间仍旧是明枪暗箭,御史台的那些清流谏官自年关之即歇息了几日后,又开始润笔磨墨准备参本朝中那些不检点的大人。
好不热闹。
或许在这些生来就钟鸣鼎食,簪缨世族的大人心中,这才是一个辉煌帝国该有的气象。
大汉旧规,君子六艺,士子必习。而天子更要敢为天下先,以做楷模,故而历代大汉天子皆能上马挽弓,展露骑射之术。
每隔三年,当以携文武百官秋狩,而每年则定有春授习俗。
在立春当日天子携宗亲百人先往钦安殿祭奠历代祖先,随后与文武百官一同乘座驾从东直门进入长安东郊的猎场禁地,进行为期三日的狩猎仪式。
特别在当下的多事之秋中,此举更能安抚人心,即便勉勤殿中尚有成堆的奏折还有待天子批注,心力交瘁下年轻的泰天皇帝仍然准时准点出现在钦安殿前,在三公九卿以及久居长安的国戚陪同下,上捻三炷朝天香,告祭大汉自千年前开朝至今已有的三十二位先帝。
待到这个繁琐过程结束后,长安小雨淅淅,在五千禁卫军的护卫下,八匹各色御马拉乘的天子九龙车辇位列在前,身后跟同着文武百官一同前往东郊猎场。
这个虽在人间烟火气息浓厚的长安城边上,却被视为皇家禁地的百里山林里珍奇野兽数不数胜,向来被皇家看作是禁脔之地,任凭你功勋煊赫,家世超凡,胆敢擅自踏步入内,一样是诛九族的罪责。
旌旗招展,华盖如云。
这场整个长安权贵都会到临的春狩仪式在正午时分天子站在车辇上,拉开金丝缠绕的百尊弓,朝东射出一支火矢后,在东直道两旁数千禁卫军随从齐声呐喊助威下,正式开始。
仪表堂堂的怡亲王是满城皆知的殊荣亲胄,天子对其信任有佳,更是得以能和天子共乘龙辇的幸运儿。
看着这位年长不了几天的皇兄因为久在奏折里忙碌,连抬头的闲暇功夫都没有。拉开其实不到一石半张力的百尊弓后已经是脸色微红,轻轻喘息,在满街喝彩中轻唤道:“陛下?”
天子放下百尊弓后,面色沉稳,均匀了吐息后小声道:“没事,刘家虽不尚武,可历代皇帝都能上马杀敌,文治国,武安邦。朕即便不如先帝,也绝不会连这一张轻弓都拉不开。”
怡亲王心底暗自叹息,他这位年纪轻轻便承受一国担子的皇兄,实在太要强了。
龙辇之后,便是紧跟其后的三公。
太尉令狐雄,大司空王焕然、大司马方庭之。
三根帝国栋梁紧跟其后,看见天子射弓之后表情各异。
伴随着举道的锣鼓声响,露出东直道朱墙丈长的旗幡继续缓缓移动。
大司马方庭之在经过东直门时,和城关前俯首迎驾的御林将军魏参四目相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褪去一身殊荣华贵大红袍的方庭之便装上阵,腰间挎着一把镶嵌东海明珠的宝剑,他面色从容,踱步不紧不慢,和两位相同身份的大人几乎迈着同样步伐跟随其后,但藏匿在宽大锦衣袖口中的双手止不住的颤抖。
今日不论事成事败,他的名字注定要留在青史之中。
这怎能让他不激动?
过了东直门,车队行过吊桥后,便到了东郊猎场,早就将猎场围好的御林军拉开阵势,在东直门外尽皆铁甲俯首,高呼吾皇万岁。
这山呼海啸的气势,比起十几年前远在北原之上燕勒山的那场举国远征,也相差无几了。
在数百御林铁骑的马槊驱赶下,十几头健壮麋鹿被赶到帝国重权贵面前,被数百御林军盾阵围在中间的天子跳下龙辇,走在早已布置妥当的轻型大弩臂张弩处,看着十几只仓惶逃窜,却被步步紧逼到狭窄空地的麋鹿,天子深呼吸一口,在数千双眼睛的注视下,脱下冠带首冕,挽起龙袍,指甲缝隙中尚有浅淡乌黑墨迹的手掌搭在机括处,开始往回拉弦。
在场所有人都不敢出声,屏气凝神看着天子的这一弩如何,如若射中麋鹿群中的雄壮头鹿,自然人力使然的上吉,如若是躲藏在凉透磁性麋鹿胯后的幼鹿,也不失其为开门红。
因为官阶低,而在人群身后的官员只能看见搭弩台上拉开张弦的天子,却看不见被层层盾墙围住无处可逃的鹿群,又怕有失礼数,不敢踮脚,只好透过人群缝隙定眼去眯。
天子双腿已然打颤,臂张弩比起军中常见的脚踏-弩或是蝎尾弩算得上是最不考究气力的了,可虎筋大弦若是手上没点尽量想要拉开谈何容易?
久居深宫湮没在从九州各地飞来奏折中的天子,只得靠正值壮年的身体底子来苦苦维持。
这事关皇家仪容尊威,他不得不憋足了气力来做这件事情。
金丝缠线的步履在木板上发出吱吱的摩擦声响,天子脸色潮红,挽起衣袖而袒露在外的手臂上青筋爆出,额头上更是冒出细微的汗珠,他一步一退,咬牙将臂张弩拉至半月弧度。
这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能在御林盾墙身后第一排的都是帝国身份最为尊贵的那批人,三公九卿,皇亲国戚。此时人人俱是庄重神色。
双手怀揣身前拟作臣态的太尉令狐雄心中摇头不止,也是这般年纪时的先帝广文,只用一只手便能轻而易举的张弦至满月,比起当朝的天子,六艺之中的‘射’,实在强上太多。
文成武德,治国两略。泰天皇帝文治无可挑剔,最大程度上宽限了天下士子的放浪形骸,仍由诽谤朝政,清流论谈。
可这武德一说嘛……
令狐雄猛然惊醒,强行止住了自己这欺君罔上的念想。
天子瞄准了群鹿中唯一临危不乱在四处寻觅空隙的头鹿,只可惜一口气没绷住手上力气一松,不过刚刚开弦的赤红弓弩便歪歪扭扭的飞了出去。
身后因为看不见盾墙内光景的大臣听见了那声弦开之声,就有几个开始喝起彩来。
只是当他们刚刚开口却见身前大人表情匪夷所思的往后瞟时,才浑觉不对,连忙捂住了嘴巴躲在了人群身后,连同牙关都止不住的颤栗起来。
第一箭,空了。
划过头鹿茸角上方,斜插进一颗苍劲老树上,受到惊吓的鹿群更加慌乱起来,在头鹿的带领下几支健硕雄鹿甚至开始去冲撞御林盾墙。
天子斜眼看了一下方才本想着争个头彩呐喊的方向,伸出手,一旁唯恐天子盛怒下迁怒自己的御林将士连忙低过头又递上一根箭矢。
盾墙后的数位老臣瞅见这一幕后,露出惋惜之色,其中不少已经放空权柄却还是身份雍贵的老臣甚至暗自抹泪。触景生情,想起先帝广文那英武雄姿,低声抽啼起来。
天子皱了皱眉,搭上了第二根弩箭,又瞄准头鹿拉弦射去。
比起第一根弩箭飞行轨迹要赏目许多的第二根弩箭又空。
盾墙外已经开始低声窃窃。
天子咬着嘴唇,对在旁侍立的怡亲王展眉一笑,让已经握紧渗汗双拳的怡亲王不要那么紧张,转过头眯着眼睛接过第三根弩箭。
负责递送弩箭的御林军将士腿脚都开始不听使唤,恨不得跪倒在天子面前跪求他一定要射中了。
事不过三。
天子怒喝一声,双臂如大鹏开翅,紧握着虎皮大弦奋力一拉,近乎满月。对着躁动不安的鹿群松开弓弦。
因为鹿群躁动而露出身躯的一头幼鹿不幸中箭,被一弩钉在了盾墙上,刹那间整个猎场齐声纳彩,不过在连同两箭后,即便在情真意切嘶声竭力的叫喊也显得带着几分敷衍。
方庭之嘴角默默勾勒出小半个上翘幅度,没有随波逐流的扯开嗓子喝彩,只是轻轻鼓掌。
春狩头箭猎鹿,由开大汉千年江山的汉高祖刘麟所创。在大汉三十二位皇帝之前的那个峥嵘跌宕岁月里,千百个部落入主中原,群雄逐鹿,皆想要拾起大殷王朝留给这个天下的最后馈赠。
就是那至高无上的皇权。
最终被手持赤霄,临空仗剑斩去大殷八百年国祚气运的刘麟所得,由此才有了如今的大汉盛世。
历经千年之后的汉泰天帝刘凯两箭不得头鹿,岂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汉失其鹿,群雄共逐?
想到这,方庭之嘴角的笑意愈浓,掌声愈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