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裘啬尔公主,如今艾基尔家的女家主与女族长,元老院极少数的女性成员。
取下面纱的艾基尔夫人难掩忧色,安静端庄的坐姿越发显得形容憔悴。对她的事略知一二的中二少年忍不住在心底叹息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与金发亲王交换个眼神上前互相问候,各自落座。
客气的礼节性寒暄后,艾基尔夫人恭敬地欠身:“冒昧打扰乃是为我的无知与冒犯致歉。恳求您的饶恕,大祭司。”
“人的冒犯只在人的眼中。”中二少年可不太相信一位家主会替个女仆背锅,“但当街企图羞辱阿淑尔的尊荣与亚述的荣耀,又该入谁的眼呢?”
艾基尔夫人再度致意:“罪恶过犯在神眼中与在人眼中完全不同。但若降下责罚,请只在我一人身上。”
我眯了眯眼:“夫人,或许浅薄的我理解错误?您绝不是在说此事不是个人无心之失乃是一个家族的宣告。”
她立刻环手欠身行礼:“洞悉万物的阿淑尔满有恩典怜悯,他的大祭司定然不会牵连到无辜的国家与国民。”
我无语地瞄眼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修达亲王,他回我个无奈又不自觉略带恳求的眼神。
“况且神殿终究是神殿,祭司敬奉的乃是真神。”
我咀嚼着这两句透露出的含义笑了:“当然夫人。岂不闻阿淑尔的归阿淑尔?艾基尔的自然属艾尔基。”
艾基尔夫人感激地看着我:“善心的大祭司。”
我将她亲手奉上的礼单接过后礼貌地转给修达亲王:“或许夫人还有来自另一层面的有益见解。”
“在这里的我就是我的立场。”艾尔基夫人看眼修达亲王又低声道,“我希望阿淑尔的大祭司能帮助我。”
我不由打量眼金发的亲王阁下,怎麽又跟你有关?
修达亲王有些感伤:“凯鲁的选择……并未违反任何希塔托的法律与任何神殿的章程,更何况这是他自由意志的选择。我唯有尊重,艾基尔夫人。”
要命,莫非中二少年亲耳听到了公元前十三世纪的天赋人权?真没想到修达亲王你还是希塔托版伏尔泰。
艾尔基夫人哀伤地垂下头来:“请垂听一个可怜母亲的祈求。”
“他介意的事情你很清楚。”修达亲王沉默了片刻,“当然他也明白塞积尔的事与你无关。”
艾基尔夫人释然了一些,却沉默得更久。那逐渐凄楚的神情让朕忍不住要怀疑她是不是陷入到某段漫长而痛苦的回忆中无法自拔。
联系伊里奇汇报的某段八卦,中二少年也只能说生活中充满狗血。
“阿淑尔的大祭司,如果可以能否——”艾基尔夫人终于下定决心渴求地抬头看我,“想必您早从修达亲王处知晓,今晨元老院已通过两项决议:我国的皇太子已得到巴比伦首肯迎娶沙乌拉公主,就在即位大典当天;而您会正式收德拉科王子为徒并在离开时带走他。能否多带走一个?”
“我以为任何人都没有权利随意带走别国的神职人员。”我微笑着打太极,“也无权干涉他的人生。”
奉送两个大消息外加买一赠一听起来是不错,但某位大金发亲王显然没有告诉朕。
“为子女谋划无可厚非。”修达亲王无奈地接过口去不愿多谈这个他显然没打算告诉我的事,“但若借此之名无视子女意愿,和命令奴隶做苦工有何区别。”
甚至是将自己的意愿强行加于子女身上还美其名曰“为你好”,又是何等的傲慢和愚昧。
我同情地看眼修达亲王,他想必也是有感而发。
金发亲王显然知道我在想甚麽,但他只白我一眼没有发作。
艾基尔夫人低声道:“无论如何那都是卡帕塔神殿的女官,他总有监管不力之责。”
电光火石间我明白过来:“是你杀了她。”
她转目望向一旁:“看在他自始至终没有泄露任何的份上,修达亲王。”
金发的亲王愣在那里而我仍有疑问:“这和您请我去贵宅后院祷告有何关系?”
“我怀疑——大祭司您是知道的,所有神殿下方多少都会有密道。”
修达亲王涩声道:“当年她也是从神殿密道逃逸,我以为那之后已全数堵上。”
艾基尔夫人轻轻道:“非但没有,元老院还扩建了不少。安全方便;以策周全。”
我突然想到一点:“所有神殿皆已联通?”
“几乎。”艾基尔夫人并未隐瞒,“特别是同一神的神殿,以及谱系上相近的。”
我看了眼面色苍白的修达亲王:“您是如何确定自家的小神殿有异?”
“我曾被那奇怪的水操控过。”她苦笑道,“我残存的记忆里曾有去后院的神龛中不断取一个小瓶饮下更多那水的情景。”
我自袖中取出两个小瓶:“您能认出来麽?”
艾基尔夫人有些惊讶地接过来,片刻后指着一瓶道:“这个最接近。”
“水...操纵人心。”修达亲王喃喃道,随后用手捂住面孔。
我将手轻轻搭在他肩上冲艾基尔夫人道:“后来呢?”
“在我执掌艾基尔家后下令将它彻底堵死。”她抿了抿唇道,“但前几夜有守夜的仆人疑似听到下面有异响。”
也许是有人不死心来查探。
我点头:“既已堵死想来无碍,若不放心,彻底推倒填平。选址重建对艾基尔家而言并不困难。”
“我也这样想过,又碍于国丧时节不宜……”她顿了顿又望着我道,“那麽,阿淑尔的大祭司,关于凯鲁的事——”
对爱子心切的母亲而言政治立场之类道理统统属于无意义,她反复哀告委实让人为难。或许是想到了画布上永远少女的丽尔雅妈妈,也或许是修达亲王无声的叹息与恳求眼神,我最终承诺会在离开前与凯鲁神官谈一谈。
确实有些事需要找他,但梅林的胡子——朕还有时间麽?
明天就是戴尔皇太子登基大殿。对,他同时会娶那位曾经被他的好弟弟新·嗒托西利二皇子求婚过的巴比伦公主崔西·沙乌拉。
这两位皇子的想法倒是如出一辙。用铁缓和与亚述的关系,用联姻稳固巴比伦,默认米坦尼的独立,这些都是事后可以完全弥补和再议的承诺不是麽?
眼下唯有同时拉拢亚述与巴比伦当个和事老,维持住摇摇欲坠的微妙平衡。可惜在一个中毒案语焉不详、另一个十几条人命惨案都未给出答案的事实面前,亚述与米坦尼将这视为被彻底无视与挑衅也没甚麽不对。
但伟大的亚述中二皇帝阿达德尼拉里一世陛下,您至今吞掉了不少于九个巴比伦边塞的城市,你就不担心那位戴尔皇太子继位后的第一件事是站巴比伦那边对亚述宣战然后杀了中二少年祭旗麽?
“不,戴尔不会那样做。”送走艾基尔夫人后坐下来的修达亲王这样说。
“可千万别告诉我是因为他性格懦弱。”我微笑着点点额角。
“他一直力图避免快速做决定。”修达亲王拿起杯子斟了杯酒递给我。
三思而后行?
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
看来不止是大天.朝人民误会,朕放心了。
“这是伊尔·邦尼议事长的风格。”我看着他一口喝了一半。
修达亲王满脸“是所有成熟政客风格”的神情又喝了剩下的一半,跟着他再给自己满了一杯:“明天你就会知道了。”
他一口气喝了两杯,似乎还打算再来一杯。
“知道甚麽?”我按住他的手,“知道修达亲王你将作为特使亲自送你儿子去亚述,还是知道你同时会调离加鲁契密苏城转去就任离亚述更近的乌加利?”
他也不是很惊讶我知道一些甚麽:“特使,人质,呵呵。”
“我提出那个建议时,可没这意思。”中二少年不是不愧疚。
“——不,我也同意了。人质又如何,看得出来你会好好保护德拉科。”
以为这样的牺牲就能向亚述和新皇释放出足够诚意的政治立场麽。年轻,太年轻。
“修达亲王,某些妥协不能成为习惯。”
他垂下头来不知注视自己捏着酒杯的手,还是按住他手背的我的手:“维系与巴比伦的关系,不再需要我。”
“我相信最初你也不是为了这个才甘心留在这个位置上。”
“凯——穆尔西里二世,是我敬重的皇兄。”金发的亲王低声道,“我永远记得幼年时他看顾照料所有弟兄是何等温柔。”
“德拉科小王子和亲王的情形不见得完全相同。”
他完全明白我在说甚麽:“我并非因为他们是皇兄的儿子才忍让。我爱我的国家,我爱我的同胞。”
我叹息着拿过了那个杯子:“赎罪就更加不必。”
他的全身连同那只手一起僵住:“……无所不知的大祭司。”
“那并非不可探查的隐秘。”不得不揭穿一些真相时,温情脉脉反而不如残忍直接,“无论哪位皇子在这一点上都是相同立场,所以希塔托必然会有一个来自巴比伦的皇妃。”
修达亲王终于抬眼凝视我:“大祭司,你很残忍。”
“神才有那个能力无限的爱与怜悯世人。”我收回手来注视他。
他抿了抿唇:“那麽,你现在是在做甚麽呢?”
“我也不知道。”我很诚实,“也许是期待感动你,带我去见那个人。”
“谁?”
“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不!”他突然愤怒而激烈地摇头,“她并不在这里!”
我不得不再次握住他的手:“我有好的理由。”
“不!!!”他瞪大眼睛看着我,“无论好或坏,无论你说多少——”
我收回施了静音咒的手:“请原谅亲王阁下,显然你现在无法做到安静。”
在他的怒视中我轻声道:“让我们说得直白些。亚述需要希塔托的铁,戴尔皇太子需要亚述的支持——那麽放在博弈台上的只有巴比伦。他们的皇帝与公主已经做出了选择不是麽?”
修达亲王猛地阖上双眼深吸口气再睁开,我继续道:“至于米坦尼,一个需要先谋求到独立的王国才有可能谈强大与复兴,那在因争夺继承权而隐忧重重的希塔托、江河日下的巴比伦与穷兵黩武的亚述之中,谁是好选择?”我自嘲地笑道,“至少我能保证阿达德尼拉里一世陛下执政期内,没有灭掉巴比伦与希塔托之前,米坦尼反而很安全。”
“我深信,贵国那两位有能力一争皇位的皇子已经明显怀疑甚至敌视你了。”我看着他的眼睛,“你做的并不十分隐秘,而她也搞出了不小的动静。暂时联手对付你不是很困难的事,无论今后他俩还将如何争斗,你都是已被判离场的那一位。”
在这位金发亲王的眼中我可以看到自己清晰的身影:“千万别觉得你本来也活不了多久就无所谓。你是否有想过你的儿子?”
他一把揪住我的领口,我按住他的手腕轻声道:“你真的相信一个亚述的神官能照顾好一个失势的潜在敌国的王子?”
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怒火,直直盯住我却又很快闪过无数变幻,不知究竟想了些甚麽最终沉淀为我难以言表的复杂神色。
我解开了静音咒,他低声道:“我可以得到甚麽?”
“一个承诺。如果你不介意。”
“我的儿子。”
“好。”
“至于她……”
“那超出我控制范围很多。”
他苦笑:“可不是。”
“要告诉德拉科麽?”
“也许。”他垂下头来,声音无不沮丧,“等他再大一些。”
我几乎克制不住想要告诉他实情,但最终闭紧嘴唇。在水落石出之前,我甚麽都不能说,说甚麽都不会有人相信。
我只是把那杯酒还给他,沉默地看他仰头饮下,刚想说话伊里奇就走了进来。
八卦小队长冲我挤眉弄眼扔过来一块套壳泥板:“哦哦哦——情书哦!”
我嗤笑一声随手将那东西放在一边:“如果固定路线只在神殿与住地往来的我都有人看得上,那你岂非很失败?”
“要死!你还去过马场好麽!你现在还是创造神迹的大祭司好麽?!”伊里奇气呼呼瞪我。
“不,拉阳……”修达亲王盯着那块泥板双眼失神,仿佛看到了一条眼镜王蛇。
我下意识握住他的手指,接过已经洒出大半酒水的杯子。
“这个印章,印章——”他的手抽搐似得颤抖。
我抓住他的手替他擦拭干净:“是她?”
修达亲王皱紧眉头猛地将那泥板摔在地上。外层的印章封套碎成数块,露出了里面的泥板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