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溪村到安阳镇行船约需要五个小时,这一路上,秦望荣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为自己分辩吗?从何分辩起呢?
在村人的眼中,他考了两年都没有考上大学,一年比一年考得差,一年比一年丢人现眼。
因为只有他和廖佳儿读到了高三,他一直想避嫌,除了看春晚那次,连廖家院子都没走近过,却被村人认为他想傍上廖家的大腿,去给人做倒插门女婿。
他和廖佳儿什么事情都没有,连话也几乎没怎么说过,只是吃了一顿她送来的猪脚面线,就被传出他搞大了廖佳儿的肚子……
秦望荣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考完试的下午,浑身恶臭,旁人不停用异样的目光嫌恶地看着他,嘴里议论纷纷没一句好话。他偶尔会觉得,活着真是一件很累很累的事情。
安阳镇这辆警用巡逻艇很旧了,是上面淘汰下来的,毕竟镇小也没什么能量,凑合用吧。旧艇的马达声非常地响,震得艇上的人一颠一颠地。之前从村里到渡口嘴里都没消停过、一直骂骂咧咧的凶脸老太许是被艇颠簸得厉害了,又或许是一日夜没进食水终于没了力气,一路上都没再出声,只是眼神涣散地盯着水面反映着刺眼白光的波浪,手指痉挛似地一直敲着艇壳。
这一天天气依然很热,艇很小也没有顶,太阳直直地晒在脸上,不一会儿就晒得人一头一脸的汗。
秦望荣低着头,有一颗分不清汗水还是泪水的水滴从眼睫上落下,直直地砸在了他握紧的手背上。
年轻一些的袁公安握着方向盘专心地开着巡逻艇,年纪大一些的章公安在闭目养神。一时间,艇上极安静,只有马达“达达达”的响声,和划破江面激起的浪涛声。
到安阳镇的时候,已经快傍晚了,夏天天长,这会儿天还没黑,远处天边一缕烈红的火烧云挂在山边,仿佛把山头也烧着了一般,红得刺眼。
警用巡逻艇没有停在安阳镇的大渡口,而是直接驶到了水上巡逻值班室的小型渡口。
这会儿,这个小型渡口里只有值班室有人,旁边很荒僻,离镇中心的繁华之地颇有些距离。
倒是不用在大街上被所有人围观他被公安带走的样子了,秦望荣在心中自嘲道。
章公安和值班室里的同事打了声招呼,两位公安把巡逻艇小心停好,又取出了停在值班室外面的警用自行车。
这年代,警车对于小小的安阳镇来说还是个可盼而不可求之物,镇上派出所的公安们出门办事不是靠腿就是靠两个轮子。
两个公安同志上下打量了一下凶脸老太的状况,担心路上出什么事,想了想又把自行车停回去了。
一行四人步行去了安阳镇派出所。
一路上,袁公安依旧紧紧地一眼不错地看着凶脸老太,章公安则是用着不易被人看出来的巧劲制住秦望荣,两人并排着肩挨着肩走在路上。
“小伙子,这一路上有想清楚什么吗?如果坦白自首的话,可以从宽处置。我们希望你要有这个认识。如果等我们把一切情况都核实清楚了你再开口的话,我想帮也帮不了你多少。”
章公安看着眼前这个高瘦的少年,语重心长地低声说道。
“我什么也没有做过。”
秦望荣抿紧嘴唇,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用极认真的语气回答。
章公安叹了口气,又严肃地说道:
“我知道你还没有成年,但没成年不代表可以逃避法律的制裁和惩罚。小伙子,你大概不知道流氓罪和强女干罪是我们重点打击的犯罪,不要心存侥幸。”
秦望荣停住了脚步,目光坚定地望向章公安的眼睛,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我什么也没有做过。”
章公安听了也不再和秦望荣说什么,四个人一路无话地到了离巡逻值班室不远的安阳镇派出所。
另一边,秦家二哥秦望平一刻也没耽误地从竹溪村沿陆路往安阳镇走去。
没有其他代步工具,这上百里地只能全程靠走,出村的一段路还是不大好走的山路。
秦望平什么也顾不上了,连口水也没停下来喝过,一路加快脚步赶路,又担心小弟的状况,一时身心受累,心急如焚。
等终于到了镇上,派出所已经下班了,只有门口值班室有一名上了年纪的公安同志在。
秦望平顾不得歇口气,径直走到值班室,客气地询问道:
“同志您好,我是秦望荣的哥哥秦望平,我弟弟今天被章公安请到贵地协助案件调查,可否通融让我和弟弟见上一面?”
值班的公安看了看眼前风尘仆仆的年轻人,也没立时答话,只是端起手边的大茶缸子吹了吹上面的茶叶沫子,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才像终于发现旁边有个人一般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秦望平几眼。
秦望平也是走遍方圆几百里用手艺讨生活的人,可是他出门着急,身上什么准备都没有,没办法,他小心地从衣服内兜钱袋里掏出两张票子,用一个隐蔽的手势从窗口递到了值班公安面前。
值班的公安扫了一眼面值,没接也没说话,只是又端起了手边的茶缸子慢吞吞地喝起了茶。
秦望平一时也急了,夏粮还没打下来,最近忙地里的收成他也有一阵子没出去接木工活了,家里的现钱不多,目前小弟那边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他带的应急钱每一分都得用到刀刃上。
也就是秦望平犹豫的这么一会,值班的公安突然把手上的茶缸“”一下放到了桌上,很不耐烦地朝秦望平摆摆手说道:
“哪里来的毛头小子,还想用糖衣炮弹贿赂我这个老革ming,这不是逼我犯错误吗?心真毒!走走走,没听说今天有叫秦望荣的来过派出所,没事不要在派出所门口乱晃悠。”
秦望平再想和值班公安说什么,人家直接把窗口的窗户拉上来,连脸都不露出一个。
秦望平一时只觉得浑身被浇了一盆冷水,一路的疲惫全涌了上来,砸得他心神恍惚。
他找了一个最便宜的小招待所住了一晚,可是躺在床上整整一晚都没能睡着,睁着眼睛就等到了天亮,一点没有停歇地跑到了派出所门口,苦守着开门。
同一晚,秦望荣也没有睡着。他坐在孤清昏暗的审讯室里,对面桌上的白光照得他两眼发晕,好像大脑里也是空白的一片。他几乎听不到对面坐的两个公安在和他说什么,只觉得这几日就像一个不能醒来的长长的恶梦一般,把他紧紧地裹在里面,让他无法呼吸,让他毫无尊严。
第二天,秦望平终于等到了上班的公安,却得到了暂时不能探望的消息,他忧心仲仲地一直站在派出所门口不走,也记不得自己已经将近一天没有进食过。
另一边,通过查询户籍资料、电话询问和实地走访,负责调查“流氓害命案”的公安有了突破性收获。
两个月前,隔壁元成镇一名名叫李英妹的16岁少女跳河自尽。法医报告显示,少女死亡时,已有两个月身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