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五六点钟,北方小城的天才将将暗下来,好像有人在太阳上蒙了一层黑纱。下午两三点钟的酷热已经褪去,上夜的微风刚刚吹起,带来了些清爽与凉气。一望无际的土地上,布满了黄土和碎石。我们一行人走在路上,踩得咯吱咯吱的。
巴特尔把小苏放跑了,说着“他会去看着羊群”的之后,我们就向着书店走去:心姐和老秦走在最前面,后面是还有些微醺的巴特尔,我和小晴走在中间。
“好像西天取经啊,”不知道小晴一直在想些什么,突然没头没脑的来了这么一句。
“取经是师徒四人,我们五个怎么分配角色?”闲着没事,我也顺着小晴的话聊下去。
“看站位啊:最前面的是唐僧和孙悟空。”小晴开始分配任务。
“我是猴哥?”心姐回着头意外的说道。
“不对,你是师父——只有你能管住猴哥。”小晴一本正经的说道。
我发誓看到老秦一脸无奈地回了头,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是可把我憋笑憋坏了——小晴其实你也能降住老秦……
“我们两个是沙僧和八戒……”小晴继续说道。
“s!导演,我要求重新分配角色。”刚刚还嘲笑老秦的我也郁闷地举起手,表示抗议。
“反对无效。”小晴装起了导演,摸了摸下巴。
“你在干嘛?”我奇怪地问。
“摸胡子。”
……
“导演正训话呢,群众演员别插话。”心姐饶有兴致的打断了我,示意小晴继续说。
“谢谢制片人”,小晴彻底进入了导演的身份,从心姐欠身感谢,继续说道“你别误会了,我是八戒,你是沙僧。”
“那还行——但是为啥啊?”虽然很开心,但我还是好奇的问道。
“……还是你当八戒吧。”小晴想了一会,发现没什么好的理由,又改了说辞。
为什么要多话!
我懊恼的摇头,突然发现了身后的巴特尔。
“那他呢?”
“白龙马。”
““……因为,因为他,他家里有马!不行吗!”小晴憋红了脸,吞吞吐吐的,最后恼羞成怒,气鼓鼓的冲我喊道。
你是小孩儿吗?
在心姐老秦和巴特尔的怒视下,我屈从了“威武”,向着小晴低头道歉。
“好了,角色分配完了”,小晴恢复了活力,开心地说道,“先唱主题歌吧,你先来!”
小晴的小手握成了拳头,假装成话筒,伸了过来。
我从丹田吸起一口气,轻轻把住“话筒”,摆足了架势——
“哪首?”
本来已经准备好认真倾听的四人,也泄了气,怒视着我。
“你会唱哪首?”小晴歪着脑袋,无奈地问道。
“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丢丢丢……”
“什么鬼?怎么唱前奏了?”小晴打断了我,收回了粉嫩的小拳头,生气地问道。
“就会这几句……”确实忘了后面什么词——第一部片头曲好像没有词……
“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不经意间已经到了书店,耳朵尖的刘叔听到了我们的声音,出门迎了过来。
“西游记。”小晴回答道。
“西游记啊,我就记得女儿国了……”刘叔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笑了起来。
“刘哥,人都到了吗?”心姐打断了刘叔的思绪,问道。
“除了那个‘老神棍’都来了。”刘叔不情愿的说道,心姐又回头看着我。
真不怪我啊……
“没事孩子,不怪你,那个老东西性格怪,不来就不来吧,饿不死他——他算一卦就能找到地方要饭。”刘叔嘲讽的笑了,挖苦道。
“总比你这个‘淫棍’每次进城必去洗脚城的好。”药房的孙大爷也慢慢地踱着步,从另一个方向走了过来,和刘叔乐此不疲的互相伤害……
我和小晴面面相觑:说好的“所有人和睦相处就像家人一样”呢?
“你们干什么呢?还在外面站着,快进来吧,饭都做好了!”刘婶走了出来,招呼大家进屋。
大家陆续走了进去,正当我准备跟着进去时,小晴悄悄拉了我一下,我就退了出来。
“怎么了?”我问着小晴。
“准备好了吗?”小晴问道。
“准备好了吗?”我疑惑的重复了一遍。
“没让你重复——我是说你想好了吗?”小晴认真地盯着我的眼睛。
其实我一路上思考了好久,还是犹豫未决。
“你来干啥呢?还不进来?”刘叔又出来了,招呼我们俩。
“老头回来,你别耽误人家孩子搞对象——你俩继续啊。”刘婶冲我们暧昧的笑了一下,把刘叔拽了回去。
“要不还是进去再说吧。”我挠了挠头,尴尬地说道。
小晴也脸红红的点点头,跟着我进了屋。
进入书店,发现正中间的大桌子旁,大家已经依次坐好了,剩下两个紧挨着的座位,我俩只好坐了过去,我微微的向后移了移,尽量不挤到小晴。
桌上摆满了各种珍馐美食: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儿,烧子鹅——我就会背到这儿。
每人面前还有满满的一杯酒,心姐先举起酒杯,起身致辞。
“小妹作为这里的主人,先向大家敬一杯:明天我就要和小外甥女回家一趟,这段时间车站里的这两个男的就拜托大家多帮衬了!”
“放心吧,小心,这里有我们呢。肯定帮你看住了!”
“书店这边你也放心,姐姐们帮你看着。”
心姐说完,仰头喝下,满饮此杯。大家也都笑着答应,陪她一口干了下去——连小晴也被欢乐热闹的气氛所感染,一口喝了下去,喝完马上吐出了小舌头——“好辣”。
我和老秦则有些尴尬的举杯,抿了一口。
“看老秦可以,但是小胖又没人管,为什么看他?”巴特尔笑着问道。
“那不是有小晴吗?万一没事回来了,看到小胖身边有了别人,多伤心啊!”张叔也欢乐的回答道。
“那可得多看几年!”刘叔兴奋的附和道,
“要不行我给开服药,保管他俩‘乖乖的’。”孙大爷也快活的说道。
本来没当回事的我,发现脸上变了色的老秦,脊背发凉,低头吃菜。
王大爷高兴地站起了身,环视了一圈大家,冲小晴比划了几下。
“王哥说小晴是个好姑娘,祝你以后学业有成,永远幸福!”张叔解释道。
“谢谢王大爷。”小晴甜甜的笑了,向王大爷道谢。
“王哥,还有我呢?”心姐笑着边说着边向王叔手语。
王大爷笑了,又做了几个手势。
“王哥说了,小心就不用他夸了,老秦一个人夸就够了!”
大家都哄笑了起来,连不苟言笑的老秦也笑着摇摇头。王大爷也举杯喝下了酒,愉快地坐了下来
“那行吧,老秦听到没有,以后可要多夸我!”心姐似乎有些醉了,拉住身边老秦的手,稍带妩媚的撒娇道。
“大家快点吃啊,吃完赶紧走,把书店留给小心和老秦!”
大家笑闹着,欢快的边吃边闹……
差不多过了两个小时,结束了聚餐,没喝酒的刘叔带着刘婶开着大车先走了。孙大爷喜欢散步,就和有点醉了的巴特尔慢慢向回走了。王大爷因为喝多了,被张叔先背回去了,喝多了的心姐被老秦抱到了楼上。厨房里只留下喝多吐完之后精神了的我还有酒量出奇大的张姨和小晴,帮着收拾杯盘狼藉的屋子。
持续了一个下午的婚宴上,刘哥和雪儿姐终成连理,父子和解,一家子和睦相处,雪儿姐如愿以偿加入了美满大家庭;自从端午节的那次大聚会后,小城久违的迎来了如此团聚时刻,这是王大爷离开之后,难得的放松,每个人都很开心,可以暂时的遗忘平日里的喧嚣与烦恼,酣畅淋漓的痛快了一场。
可惜,欢乐总是短暂的。婚宴圆满结束后,刘哥和雪儿姐又在小城盘桓了一天,第二天离开了小城,回老家准备正式的婚礼。而本应一同回家的刘叔刘婶,决定缓两天,等张姨张叔料理好小城的事情之后,再一同离开。——至于为什么会如此安排,是经过了多次商量之后得出的最好结果:
原本,刘哥和雪儿姐就是为了要领父母一同回乡举办正式的婚礼仪式——这次就需要婚庆公司全程安排了。按照雪儿姐的意见,准备待婚礼举办结束之后,再带上父母(改口费已经给完了)一同出外连蜜月带旅行。但是遭到了刘叔以及老两口的反对,三人一致认为蜜月出行还是新婚夫妇单独行动比较好,可以省去不少的麻烦,“以后再带我们出去也行!”。最后在雪儿姐的据理力争下,决定为刘叔刘婶报旅行团,在他们度蜜月的时候,老两口也能出去游玩放松放松。刘哥和雪儿姐按照原计划,去欧洲蜜月,刘叔和刘婶则选择了在淡季到南方旅行:十余天的行程玩遍云南和海南——旅行软件上是这么写着的,估计行程应该会很充实——价格当然也不少……刘婶觉得只有他们两个人出门人少孤单,并且“成天和这个死老头子(刘婶)一起,我都看腻了!”,就劝说张姨和张叔跟他们一起,同样担心小城人少寂寞的两人当即应允,随同刘叔一同回家,等办完婚礼后再一起出发。刘哥和雪儿姐自然是不会反对,很高兴能有人陪伴父母,还想要自己出钱请张姨张叔,被严辞拒绝后也不坚持。
迟了一天之后,刘叔刘婶、张姨张叔结伴离开了小城。工作在身的我和老秦只送出了小城,就由心姐开车送他们直接到市内火车站。
虽然是暂时的分别,但是这四位从小城建立以来就生活在这里的“元老”们离开后,小城就真的没什么人,甚者可以说是彻底的荒凉了——一如我刚来时感受到的“正在死亡的地方”……
孙大爷一家最先离开,没有给出明确的归来时间。即王大爷被迫出走后,刘叔刘叔、张姨张叔也出外旅行。除去一直在狭小车站工作的我和老秦,包括无垠荒漠和辽阔草原在内大片旷野的小城,就只剩下心姐和巴特尔两个人在了。而巴特尔随时会进城打工,老秦和心姐又不知何时会离开……
和家长出门的小孩子一样,一开始还很兴奋,没有了大人的束缚之后,感觉自己终于得到了自由,可以“为所欲为”,省去了不少繁琐的礼节和代沟极深的无功交流。虽然我已经是成年人了,而且小城里的长辈们也从来没有过教训数落我的时候,但是喜欢宅在一个地方的我,在刘叔等人离去后,确实减少了许多外出交际的情况——尽管知道他们是为了我好,但是自私孤僻的我还是更愿意独自呆着——不用担心关心我婚姻大事的刘婶近乎无时不刻的关于相亲介绍的唠叨,也碰不到超市里张姨拿我当小孩子般经常性的强塞礼物……起初几天还觉得很逍遥自在,难得没有人打扰的寂静与安宁,然而时间久了之后,包括深居简出的老秦外,成天见不到其他人。没有了刘婶张姨的亲切关心,想出门也找不到熟悉路线总带我到各种好玩地方的刘叔张叔的陪伴,工作学习不再有王大爷帮助……得不到他人关怀,人心温暖的我,仿佛放逐到荒无人烟的万古冰原,被这无尽的空虚与寂寞击倒了……
晚上躺在床上,我陷入了恐慌,即将被所有人抛弃的巨大压力,与入夜后深沉的黑暗一起,排山倒海的压迫在自己身上。无论性格多么古怪孤僻,离群索居,人类都是典型的群居生物,一向讨厌与人接触,惧怕社会交际的我,自从小学时第一次了解了死亡的冰冷含义后,再度如坠入永远深不可测永无落地之时的无底深渊般陷入了深深的恐惧。连续好几个晚上难以入眠,即使勉强在凌晨获得宝贵的休憩,也会被各种诡异离奇的噩梦惊醒,起身后发现浑身连被褥和枕巾都湿透了。本以为洗床单时会被老秦笑话,但是他不仅没有和往常一样揶揄嘲讽我,反倒帮我一起晾衣服。起初我还觉得很开心,以为老秦终于回心转意,知道珍稀身边宝贵同伴,可是在我仔细思考之后,才明白过来,老秦是想要在离开前最后的时间里,好好与我相处,营造美好的回忆,不想让我们双方留下遗憾。——了解了这些之后,总感觉老秦看着我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怜悯和温情,不光是老秦,心姐和巴特尔也是如此。——虽然这么形容不好,但是总感觉带着一种临终关怀的感觉,战战兢兢的照顾着随时可能再也不见的我——我从来小城第一天就希望一直引领我前行的好大哥老秦能够符合我的心意,更加和善温柔一些,然而如今如愿以偿的我却希望能在“最后的日子”(越说越像了)里见到真实的情感,与大家一起真心相处这不知还剩下多久的日子……
正当我担心这种日子还会存在多久的时候,将草原上属于自己的一部分转让给其他人的巴特尔,在市内找到了一份在旅行团打工的工作,决定离开小城。
这一天是刘叔他们离开小城后的第三天,晚上大家在车站吃晚饭的时间段(因为小城就剩下我们几个人,所以为了能够团结一些,并且省去单个人做饭时的麻烦,我们四个人就基本都聚集在车站附近活动。)。通过每天的定时视频聊天,我们得知了刘哥和雪儿姐的婚礼盛况,以及他们即将出发旅行的消息后,送去了衷心的祝福。听到了好消息后,车站里久违的充满了热闹欢快的气氛。正当老秦和心姐受到刘哥和雪儿姐的结婚仪式感染,罕见的兴高彩烈地畅想着他们自己的婚礼,我也在一旁插科打诨,烘托气氛的时候,巴特尔反常的一言不发,虽然和我们坐在同一桌,却仿佛不在一个次元,自己喝着闷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