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四年五月丁未,彗星出奎,娄间,光芒万丈,焰尾绵长,威势比崇宁五年高强初到此间的那一次更甚。
在许多蔡京的反对派看来,这简直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崇宁五年时,当时如日方中的蔡京因为一道彗星而丢官罢职,从崇宁二年蔡京首次入相时算起,恰好四年。如今,蔡京二次登相,又已四年!
己酉,仅仅是彗星出现的第三天,以陈朝老为首,百余名太学生跪伏在禁宫正门乾元门前上书,称此次彗星乃是上天降下,应在国家宰执,因告蔡京大罪十四条,曰:渎上帝,罔君父,结奥援,轻爵禄,广费用,变法度,妄制作,喜导谀,箝台谏,炙亲党,长奔竞,崇释老,穷土木,矜远略。末尾引左传之语,要求徽宗将蔡京“投诸四夷,以御魑魅”。
此书一上,京城耸动,开本朝学生运动之先河,一时间人人侧目,只看朝廷有何变动。
矛头所向的蔡京却稳如泰山一般,并没有作出任何回应,甚至有臣子提出,学生议政,不可为后世法,应当加以治罪的时候,蔡京还予以反对,理由是本朝太祖与后世子孙约定,不以言事而降罪士大夫,太学生虽然是白身,但也是士大夫的一员,应当宽宏以显示朝廷气度。实际上,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正因为学生议政没有先例可循,朝廷也就没有任何回应的责任,蔡京大可以装作没有事情发生。
但接下来的发展就令蔡京坐不住了,三日之后,五月壬子日,御史台监察御史毛注上章弹劾蔡京,称他骄恣枉法,大兴冤狱,要求平反苏州章氏私铸钱案,案牍证物俱全。出自现任京东西路提刑官、曾任两浙路提刑官张随云上奏。
按照宋朝的制度,台谏官一旦提出弹劾,即便弹劾对象是宰相,也必须作出自动请辞的姿态,即便以蔡京的权势,也不敢违反这条铁律。于是,次日蔡京上表请辞。
接着形势就一泻千里,毛注的这一道奏章就好似打开了闸门一样。台谏官一反以往对蔡京趋附奔走,唯唯诺诺的模样,争先恐后地上表弹劾蔡京。甲寅日,徽宗依照惯例,因为彗星出现,避正殿,减膳食,下诏侍从官与台谏等群臣上章直言。当天,御史中丞张商英就弹劾蔡京,从章氏铸钱案出发。连书数十条罪名。几乎件件都办的铁实,原本声威赫赫的宰相蔡京,一夜之间就成了罪大恶极的奸臣。
所谓疾风知劲草。其实疾风之前,最先现形的就是墙头草,彗星当空,学生上书,台谏弹劾,许多大臣都意识到这一股倒蔡的风已经形成,纷纷暗中思虑要如何应对。很快就有人跟风上书,弹劾蔡京的种种罪责。
按照制度,臣下弹劾,宰相请辞。这时决定权就来到了皇帝手中,如果皇帝一意孤行地相信宰相,驳回群臣的弹劾奏章,那么宰相位子还是能继续坐下去。原本,由于蔡京的书画功底,还有事事讲究绍述熙宁元丰法度的政治纲领,都能迎合赵佶地口味,他的圣眷不可谓不隆,等闲的弹劾根本不在话下。
然而。在这关键时刻,蔡京惊恐地发觉,原先一直为他所倚仗的圣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渐渐退去了。当彗星还没有降临时,枢密使郑居中就为徽宗赵佶引见了方士郭天信,这位方士一番胡侃瞎掰之后,居然说太阳之中有黑点,乃是上帝降怒,应在宰执中有奸邪之人。徽宗虽然迷信,这时候还没到后来那地步,本是将信将疑,不料那方士早有准备,取出一面黑色透镜,称为先天法器八卦镜,交给赵佶仰视艳阳。
赵佶拿起镜子来一看,果真日中有几点黑点,寻常人若无这透镜遮目,哪里看的清楚?这下眼见为实,由不得赵佶不信以为真,再想到蔡京近年来威福日盛,去年那等大灾都能赖着相位不走,对于政敌张康国还能用出毒杀这样的狠辣手段,心中早生疑忌。
及至彗星一出,弹劾蔡京的奏章雪片般飞来,赵佶当时就生出废相之心,只是毕竟蔡京积威日久,一时还下不了决心。
与此同时,蔡京的众党羽们自然乱作一团,事情来的仓促,还没等他们想出应对之法,形势已经急转直下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原本以为江山稳固,大可作威作福的蔡党众人,莫不惶惶不可终日。
蔡京是何等人?数次沉浮之中,早已炼得他心坚似铁,现在这倒蔡的阵势虽然日渐浩大,皇帝那里也传出不信任的信号,蔡京却依旧保持镇定。在他看来,如今的胜负关键,在于彗星能存在多久,如果在彗星消失之前,皇帝都没有作出罢相的决定,那么就还有的挽回。一番计议之后,蔡京决定三管齐下,一方面,需要有足以告慰宗庙的大功,比如边疆大捷之类的功劳,六百里加急告诉西疆和南疆的边臣们,就算没有大功,造也要造一个出来,例如前几年羌人奚哥臧征归降,其实只有妇女老弱十七人,边臣为了夸大其功,愣是给弄出了龙床龙椅朝天冕,这一下规格上去了,功劳自然大大的;这远水不解近渴,第二方面寻找擅长忽悠的方士,来给赵佶下点**药,所谓以毒攻毒,蔡京与赵佶君臣相知,深知他就是吃这一套;第三方面就是策动所有能策动的势力,向徽宗赵佶施加影响,哪怕不能让皇帝改变心意,至少要让他迟迟不能下定决心罢相,拖到彗星消去,那就有希望了。
书信四出,蔡京的党羽们都行动起来。只是有一桩难处,当时的通讯条件有限,书信从汴梁发出,要到达西北和南疆的话,最短也需要一个月,哪里赶的及?现时蔡京能作的,也只有在赵佶面前扮出一副可怜相,博取同情,争取时间。
求援的书信发到大名府,已经是八天之后。高强拿着这封蔡京手书的书信,心中暗自冷笑。实际上,这次“彗星倒蔡”运动,自始至终都在他的眼中,陈朝老伏阙上书,张随云上告御史台请求昭雪章氏铸钱案,张商英大力弹劾蔡京,乃至于郑居中利用方士给蔡京背后捣蛋,桩桩件件都有高强的影子在其中晃荡。
“官人,官人!”语声惶急,发髻散乱,脸上连妆容都不及整理,蔡颖已经慌了手脚。自从高强从汴粱回到大名府之后,蔡颖接到了父亲蔡攸的书信,得知汴梁事件的始末之后,夫妻俩就进入了冷战之中。蔡颖身为蔡家拉拢高强的最大筹码和监视者,对于高强居然敢正面反对自己的亲生父亲,他的老丈人,深感极大的耻辱和怨愤,夫妻之间原本已经渐渐和睦的关系再度进入冰河期。
以蔡颖的聪明,自然知道自己父亲的料子,先前明堂造作一事,蔡颖就曾经为父亲出面,向高强要求分润工程利益,这次因为博览会的职事,双方正面发生冲突,在她的心中,对父亲蔡攸也不无怨言。她原本只想着,既然蔡京已经发出了和解的信号,至多到六月份蔡京寿诞之日,双方的关系就可以修复,那么不妨暂且冷落高强一段时间,等到彼此都没有那么激动了,再来慢慢拉近彼此的距离。
但仅仅隔了半个月,彗星的出现就改变了一切,为了能够对皇帝造成影响,蔡京不得不拉下老脸来,向众人都知道极得圣眷的高强求助。
“官人,今番天降灾异,公相相位堪虑,若是公相去位,官人也顿失强援,不论如何,官人须得援手则个!”以高强自己的政治前途作为筹码,蔡颖还是希望暂时不用放下自己的矜持,向一个还没有正式对自己低头的男人求助。
然而,一手操控了这一出倒蔡大戏的高强,又哪里会回应她?长叹一声道:“说不得,说不得!公相这几年威福日重,官家也忌他三分,此番天降灾异,又有术士进言,百官交章百计弹劾公相,大势已成,我又哪里来的回天之力?难,难啊!”
蔡颖原也晓得大事艰难,此番最大的败笔,是在于时间上,蔡京这边毫无准备,对手却仿佛约好了一样一起出招,在蔡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局面已经到了几乎不可收拾的地步,眼看赵佶接受辞呈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她虽然聪明,却也只是个女人,而且是一个已经嫁了人的女人,在娘家遭到危机的时候,除了自己的丈夫,又能指望谁?听到高强的话。不管这是不是事实,蔡颖心中一腔怨气不可抑制地发了出来:“你,你好!公相待你不薄,几年之间将你从白身直抬举到如今的高位,一旦公相有难要你相帮,你却只是一个难字,你再难,难的过公相么?想他老人家一生勤劳。实指望再过几年便求致仕,自可悠游林泉,若如今被人参倒了,我蔡家……我蔡家……”说到这里,自觉所托非人,这男人一些儿都指望不上,蔡颖的眼泪犹如断线珍珠一样落了下来。
眼泪。女人的眼泪。美丽女人的眼泪。自己家美丽女人的眼泪。
“好似是很让人难以抗拒的东西……可是,我怎么觉得有点厌烦呢……”高强心里很清楚,虽然蔡颖并不清楚,但一手造成这个局面的他。怎么可能因为蔡颖的哀求而放弃初衷?也正因为如此。他就越发不能忍受这女人的眼泪。
“好了!哭有何用?若真是为了蔡家着想,眼下大事已去,公相就该自己请辞。以此来换取来日的地步,安排下人手收拾残局,莫要去了公相一人,蔡家就被别人连根拔起!”高强的语气中已经带着不耐烦和一丝怒气,自己的枕边人却是潜在的敌人,承受这压力到如今,眼看就要摆脱,他难免心浮气躁。
女人的直觉,若是用来感应身边男人的心意的时候,往往有着惊人的准确性。蔡颖也不例外。如果高强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怀着的是对蔡家的赤诚之心,更有壮士断腕的悲壮和痛苦,蔡颖也许会收起眼泪,认认真真地和他一起面对不可逃避的现实。然而,高强流露出的那种不耐烦,却分明是对于蔡京的下台抱有至少是放任自流的态度。
她的反应非常直接,气得身子直打颤,尖声道:“高强。高强!我蔡家待你不薄,我蔡颖更一心一意作你贤内助,想不到啊,到头来,你竟是如此回报!难道说,我爹爹向你要一点权位,就让你把我蔡家上下都视作仇寇一般不成?人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同床共枕三年整,我蔡颖在你心目中,究竟算个什么东西?!”
平心而论,高强确实从蔡京那里得到了许多好处,至于这位妻子蔡颖,美貌大方,知书达理,一向也没有什么过犯。虽然由于历史的教训,高强在图谋对付蔡京的时候可以问心无愧,但当问题落实到个人层面,他却实在拿不出足以说服眼前这位即将暴走的女人的理由。
长叹一声,高强摇了摇头:“颖儿……你所言,又何尝不是我所思?只是形势比人强,我纵然有心,却也无力回天,不管你能不能接受,我总是这句话。公相罢相也不是头一回了,上次我可以设计让他复起,这次也一样可以,只是若一味恋栈不去,每迁延一日,官家心中就添一分恶感,日后复相的机会就少了一分,因此上我才说,晚辞不如早辞。”
蔡颖听了这话,激动的神情略略平复,当初她之所以会嫁给高强,不就是高强帮助蔡京复相的总计划的一个部分么?如今又到彗星出……
定了定神,她擦了擦脸上的泪,双目凝视着眼前的男人:“若依你,公相自动请辞,后事当如何?”
高强明白,这女人既然生了疑心,就不是那么好消除的,在某些方面,女人顽固的超出男人的想象。蔡颖这么说法,并不是赞同了他的观点,而是想要从蔡京罢相之后的局势中,找出高强的目的所在,最大的受益者就有最大的嫌疑,这个道理并不是只有现代人才明白的。
虽然如此,高强仍旧是坦然道出:“蔡家之中,继公相之后,最有望留在宰执中的,非梁中书莫属……”
“我就知道!”蔡颖好似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尖叫了起来:“你与梁中书早就结为一党,只等着公相去位,就好篡夺大权!如若不然,我爹爹与你翁婿之亲,你何以连区区博览会的职事都这般吝惜,现在又想要联结梁中书,将他老人家排挤一旁?你说,你说!”
“够了!”高强完全失去了耐性,面前这头愤怒的母狮已经失去了理智:“你整天只想着蔡家,蔡家,浑忘了自己是高家的大妇,你如今是高门蔡氏!同是宰相家妇,当日在汴梁,那李清照谨守门户,连见我一面都不愿,偏你时时刻刻只记得你姓蔡!……”
一时爆发出的言语,高强从面前的女子脸上看到了至今为止最可怖的神情,他这才醒悟到,不经意间,已经触犯了女人心中最不可碰触的东西――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