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放着汤盅,桌边两人对坐,金芝却已经被蔡颖遣出去了,临走时这纯真少女的担忧眼神,让高强很是心揪了一下。
沉默了片刻,蔡颖指了指桌上的参汤,低声道:“官人如今官高权重,莫要忙坏了身子,冬日寒冷侵体,要多补补才好。”
高强默然点头,也不知说什么好,自从上次他撞见蔡颖鞭打师师之后,夫妻间的关系几乎降至冰点,纵然师师并不敢对主母说三道四,高强却始终难以释怀:欺负一个几乎一无所有的小姑娘,这算什么事?这不成了荣嫉嫉了?
蔡颖抬起头来,看了看高强的脸色,情知他心中仍然存着疙瘩,忽地凄然一笑:“官人,奴家这些日子来,常常有一事不解,想当日新婚之际,官人与奴何等恩爱,到底是怎生变成了这般模样?”
怎生变成这般模样?高强禁不住苦笑,这桩婚姻打从一开始,就是蔡家和高家之间的权力交易,政治联姻,婚后再怎么恩爱,也改变不了这个脆弱的基础,而当高强试图摆脱蔡京的控制时,这桩婚姻也就自然而然地变了味道。
恩爱?那只是一捅就破的窗户纸,一掀就开的遮羞布罢了!
蔡颖见他不答,半转过身子,眼睛望着桌上的汤盅出神,口中似乎在自言自语:“家祖多次在奴面前称道官人的才智,说是我家小辈中无人能及,奴听了,自幸得此佳婿,且蒙官人宠爱,中夜思之,几疑身在梦中。家祖亦曾对我说及,待他年高引退之后,大事须交于后辈,官人春秋既盛。又有经世之才,乃是他老人家属意的人选。不意去岁一时之粗帮,竟使得两家生了嫌隙,他老人家提及之时,也深以为憾。”
高强先还当是蔡颖想要挽回夫妻关系的一次尝试,听到这里却忽然发觉不大对劲,怎么一口一个蔡京如何?难道蔡颖现在是在转述蔡京的话?
他立时打叠起精神,淡淡道:“恩相对我栽培有功。我时刻牢记不敢或忘,但若因此就以为可以对我高强予取予求,那可就错了,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可不都是恩相给我的。”
蔡颖霍然抬头,一双大眼睛中射出凌厉的光芒,狠狠地瞪着高强,好似就要发作,只是停了片刻,胸口剧烈地起伏几下。又缓缓平复下来。冷声道:“官人既这般说,奴也就无话可说了,只是有一句话。奴要腆颜请官人为奴解惑:官人,你为何这么着急?只需过个十几二十年,大宋相位舍你谁属?”
高强哑然失笑,原来是这么回事,最后问的这一句话,分明就是蔡京的口吻了!站在蔡京地立场,这确实是叫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高强入仕短短数年,已然官至大名府留守,且深得圣心。数年间便有望进入中枢,如此成就,本朝从所未有。
然而,高强毕竟是年轻,又缺少在文官中的声望资历,最起码眼下并不符合宰相这个职位“序群臣,理朝政”的要求。如果在这段时间倾心辅佐蔡京稳固权柄,同时积累他自己的资历,等到蔡京再老个十年。昏昏不能视事的时候,再顺利过渡,岂不万全?为何要这么急着上位,急着从蔡京的手中脱离出来,甚至连婚姻的联系都拴不住?
“怎么解释?要我明着告诉你,你家那位祖父很快就要老糊涂了,再掌权下去,最后就得大家一起完蛋?”高强心中苦笑,也许有些穿越主角可以凭借着王者之气,将穿越身世告知他人,但他是没有这个胆子地,一来在双方接近摊牌的时候摆出这种理由,蔡京只会认为他是有心戏耍,徒劳无益;二来,即便蔡京能够相信这样的怪力乱神,也势必将他视为异类,一个异类想在大宋政坛取得什么成就?你可以设想一下,现在要是让一个外星人担任国家主席,你作何感想?
眼前面临的局势很明显,蔡京正在通过他的孙女、自己的妻子,作出最后修好的努力,既然陆谦的事情已经被高强发觉,而且高强的反应异常激烈,双方就此失去了转圈的余地,而急于复相地蔡京也无法忍受高家和蔡家之间地立场继续暧昧下去,那剩下的就只有摊牌了。
要摊牌吗?好似已经没有选择了吧……
高强慢慢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心肺间凉凉地,缓缓道:“恩相对我栽培之恩,我自不敢忘,他日我若为相,也必保蔡家上下富贵无忧。”这话虽然没有明说,但隐含的意思却是:蔡京你放心地去吧,接力棒可以交给我了!
蔡颖生长在蔡家,对于其中的转折何等敏感,一听便知其意。出乎高强的预料,她竟没有发作,神情反颇为凄然:“官人既如此说,奴也只得祝官人仕途顺利,官运亨通,只可惜奴怕是无福分享了。”说罢,转身出门去了。
高强愣愣地站了一会,心里空荡荡地,也没什么想头。直到门外又进来了人,他才醒觉,来者正是燕青,见高强这般模样,也不晓得出了什么事,忙上前询问。
高强约略将俩人言语转述一遍,燕青听罢皱起眉头:“目下枢密缺位,衙内又是有望入枢的人,蔡京确实需要在这时刻作出抉择,到底要不要继续支持衙内你,因此大娘有这言语,也不为奇。如今衙内既然是拒绝了,那就只得挺身应战,更有何疑?”
高强心里还是空落落地,适才蔡颖的那种凄凉神态,弄得他心中很是难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迎战?战场在哪里?”
燕青看了看他,摇了摇头道:“衙内怎的糊涂了?战场不在梁山,更在何处?”
高强听到梁山二字,霍然醒悟过来。如今蔡京要复相,必须拉拢属于他自己的势力,同时打压敌对势力,而入相需要什么条件呢?首先就是皇帝的信任和重用,其次才是排除竞争对手,而高强以他体系中一员的身份,却获得了皇帝的宠信并且有意重用。无形中竟成了对他蔡京地最大威胁,是以蔡京若要复相,高强是他必须排除的障碍,若不能为他所用,就只能设法排挤了。
双方之间有婚姻的纽带,明着对立是行不通的,而且凭高强眼下地圣眷,蔡京也不会正面去诋毁他。最好的办法是让高强的官场上栽一个大跟头,使得他向上冲击的这股势头被打断,更有可能使高强认识到蔡京存在的必要性,最佳地结果,甚至可以使高强重新站回蔡京的旗下。这并不是什么异想天开,官场中这种联合和对立经常变幻,高家和蔡家又不是什么解不开的仇,高强独立不成再跑回来,有什么出奇?
而蔡京若要打击高强,这梁山就是一个绝好地机会了。高强出任这个招讨使的职位。出自皇帝钦点。而梁山泊距离京城,水路不过八百里,位置十分险要。这里要是出了岔子,高强吃罪免官都是轻的。
本来,蔡京身为文官,在军中的势力万万比不上高强,况且这梁山又是高强的半个主场,要想在招讨梁山这件事情上给高强下绊子近乎不可能。可是,当宋江和高强之间的关系被蔡京查知之后,情况就大为不同了。
“以小人之见,那蔡京多半会派个监军来衙内军中,好叫衙内不得与宋江暗通款曲。再立功劳,一面又可相机与梁山取得联络,以便拉拢宋江,拿到衙内与宋江联络的证据。若是如此还不能阻止衙内立功,索性就通过那位监军上奏请求招安,让朝廷封宋江一个大大的官职,以此来拉拢宋江脱离衙内的掌握。到时候太阿倒持,衙内若不想被揭破机密,身败名裂。也只好顺从蔡京了。”
高强听罢,正想“出一身冷汗”,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怎么燕青说起来丝毫不在乎的样子?再一想,却不由失笑:“小乙,蔡京若如此做法,不是正中咱们地下怀?咱们只需顺水推舟,到时候设个计谋将宋江给杀了,不就大事已定了?”
燕青也笑道:“衙内说地是,那蔡京纵然老到,却绝想不到,衙内在梁山上布置许久,彼此相制,那宋江可都在衙内的掌握之中哩!”
其实燕青的这种说法,多少有些乐观了,起码高强到现在都还没想好要怎么样杀宋江。杀宋江不难,难地是既要招安梁山,又要杀宋江。眼下梁山上虽然不像水浒中写的那么“义气深重”,但宋江身为大头领,手下又是梁山的精锐兵众,他的实力依然是最强的,要想平安无事地杀了他,还真不那么容易。
不过,这只是因为招安的具体策略没有定下而已,先招安,再杀宋,这是一定的次序,否则招安不成,还会造成梁山军的大暴走,那损失可就不是一点半点了,不但高强在梁山的心血很有可能化为乌有,他身为招讨使闹出这样大的乱子来,也势必要吃罪贬官。真要出现这样地情形,才是如了蔡京之意。
想到这里,高强拍案而起:“小乙,速速命人通知李应,叫他迅速与宋江联系,命他无论如何要亲自下山一趟,共商招安大计!”
这厢燕青答应了自去不提,那蔡颖将高强的回答传回京城之后,蔡京自是大怒:“若不显显老夫的手段,都要被你这等小辈骑到头上来了!”
上元节一过,枢密直学士蔡攸上奏,说道三路招讨使高强在大名府整练新军,其意虽好,若无朝廷重臣坐镇,恐怕未必能成,恳请皇帝降旨,派朝中得力大臣前往监军。这监军一职,从唐代就有,本朝开国时宦官王继恩也曾监督入川大军,后来又有走马承受之职,专为监军所设。不过派监军给一个文官帅臣,而且是在内地剿匪的战场上,这倒不多见。
赵佶本不以为意,但蔡攸一再进奏,弄得赵佶很有点烦了,想想大概是他蔡家自己想要避嫌,倒也是忠心之意,于是照准。至于这人选问题,因为梁山盗起和西城括田所有很大关联,于是御笔一挥,命入内内侍省都知杨戬充三路招讨使司走马承受公事。
这御笔一下,朝野大多看不明白,就算看出高强和蔡京之间有点小摩擦的,也想不大明白派这个宦官监军是什么意思。难道高强还会造反不成?不过象张商英这类蔡京的政敌可就思路明确的多,甭管怎么说,高强眼下还年轻,资历浅,掀不起多大的风浪来,最大的对手还是已经退相地老蔡京,你看人家不动声色,就把侯蒙升任枢密使的机会给掐了。那是什么手段?
于是新任御史中丞石公弼随即上书,说蔡京虽然去相,依旧盘旋京畿,余威震于群臣,怀叵测之心,乞求令蔡京离京居住。张商英等人一哄而起,群相呼应,赵佶本是无可无不可的,宋代士大夫又掌握着相当地权力,皇帝基本上要和他们商量着办事。于是御笔指挥蔡京离京。任便居住。
蔡京在苏州和杭州都置有宅子,建中靖国年间他从执政的位子上退下来后,就是回了苏州居住。并且在那里结识了朱缅父子的。如今又被撵出京师,蔡京倒是不慌不忙,情愿回杭州居住,那里新任知府林掳是他的心腹,杭州也算他的地盘,只是临行前启请依旧提举《哲宗实录》。
由宰执大臣提举编修前朝皇帝的实录,这是宋朝的一个惯例,而哲宗朝的宰执大臣基本上都已经死绝了,这任务原本就是由蔡京来担任地,如今他自称不在相位。更可潜心编修哲宗实录,俾供陛下绍述为则。赵佶听来合情合理,当即照准。
蔡京不慌不忙,打点行装上路不提。这边高强得知这个消息,当即大骂张商英等人无谋,这下把蔡京逼到外地,表面上是蔡京又远离了中枢一步,实际上却显示出张商英一党对蔡京的畏惧和忌惮,这等情形落到那些骑墙派的大臣眼中。你说他们什么想法?
再者说了,既然忌惮蔡京,就该想办法将他一棍子打的不能翻身,结果现在蔡京借着提举《哲宗实录》的机会,大可以在适当的时候卷土重来,难道你们还能拦着他进呈已经编好的《哲宗实录》?到时候借着阐述编修实录的机会,议论一下本朝的政治,这个时机只需选的好,让皇帝觉得还是蔡京执政老到,那又是蔡京一次大好地夺权机会。
“一帮笨蛋,书都读到屁股上了,再瞧瞧人家老蔡,这一手以退为进,姿态何等漂亮,换了是我也会把赌注押在他身上了!”高强大为恼火,如今已经和蔡京掰上腕子了,本着敌人地敌人就是朋友这个原则,尽管和张商英不大对盘,他也还是指望这一派能稍微强那么一点,如今发觉张天觉等人完全不可靠,心中的郁闷可想而知。
当然,更让他郁闷的还是监军杨戬地到来。虽然事先已经做好了蔡京会向自己的队伍里安插钉子的思想准备,但是这个人选却让他很是别扭。之前他所接触的几个宦官,童贯不用说了,端的气概非凡,望之不似太监;梁师成身为苏轼的私生子,腹中自有才学,和高家又是铁杆的盟友,彼此对话起来也很舒服;惟独这个杨戬,典型的贪财贪权老太监,又是和高强的老丈人蔡攸穿一条裤子,自打一来到大名府,脸上就差没写着“小心我”三个字了,眼睛四处垫摸着,只想找出高强一点岔子来。
“这可不成,眼下新军初成,正是成军的紧要关头,被这个死太监到处瞎搅和,本衙内在军中一点威信都没有了,也不利于这些军士建立起属于他们地尊严和自信。”高强在那里闷闷不乐,这事只要是有点常识的就能明白,要是众将士整天都得被一个太监使唤来使唤去,军威何在?
韩世忠和关胜来向高强发牢骚的时候,也正逢着高强烦恼这事。二将一听高招讨也想教训一下这个死太监,登时大喜,拍着胸脯道:“留守相公既有此意,那就包在小将等的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