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楷乃是赵佶第三子,年纪比他大哥赵桓小了两岁,尚未成年加冠,因此目下爵位还只是嗣王,号为嘉王。此子生母是王贤妃,原先与当今郑皇后同为向太后押班,后来当赵佶登基作了天子之后,亦一同被向太后赐予赵佶为宫人,故而自来有宠。
若说这王贤妃的命,也真是不好,大行王皇后在的时候,她当然没有什么机会,王皇后薨后,原本她与郑皇后皆有机会母仪天下,她自己生了一个儿子赵楷,甚得赵佶喜爱,算起来还多了几分优势,母凭子贵么。可是强中自有强中手,郑皇后的手段更是高明,先是交结大宦官梁师成、黄经臣以为奥援,宫外又有外戚郑居中这样的重臣,再加上她对于王皇后所生的嫡长子赵桓关爱有加,视同己出,几样加起来可就胜过了王贤妃这单薄的一招母凭子贵了——况且你儿子也不是长子!
于是乎,王贤妃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郑皇后风光封后,一腔心思全都放在了儿子身上,至少赵桓成年之前,东宫之位尚且虚悬,赵楷素来又得赵佶宠爱,还是颇有机会立为太子的。事实上,赵楷作的也算不错了,比方那年蔡京回京献《哲宗实录》,赵佶在玉清楼摆下鹿鸣国宴之时,一旁侍从的就是年方十三岁的赵楷,而不是太子赵桓,足见其在诸皇子中最有宠。
可是不管你再有宠,郑皇后这一方实力终究坚强无比,因而今年赵桓成年之后,仍旧顺理成章地以嫡长子身份正位东宫,大宋以立储昭告天下,大赦诸路,另有封赏若干。
“衙内。据梁大铛秘言,三大王自以失意东宫,乃是出于宫外无有强援,不及郑皇后有郑左丞相助。”梁大铛即是梁师成,大铛者,大宦官也。三大王则就是说的赵桓,当时人不叫皇第几子,都按照排行叫大王。乍听上去倒有些象山寨里盗伙的叫法。许贯忠一壁说,一壁看着高强的脸色变幻,肚里禁不住的好笑:“环顾当朝群臣,以衙内春秋最盛,而功又最多,位望亦重,更难得是衙内虽然与郑左丞交好,却素来不曾干涉宫中之事。与太子亦素无交往,若是三大王能够与衙内攀上交情,倒有机会扭转乾坤。”
高强苦着脸,把头摇得象波浪鼓一般:“没机会,没机会!东宫已定。太子无罪之人,若要易储,那得闹出多大的风波来?除非是起兵,效法那唐太宗。或许还有几分希望。”这话也就是他敢说,而且也就是在这大名府翠云楼这样的自己地盘说说,换了旁人地话,敢想都未必敢说。
许贯忠见怪不怪,竟也丝毫不以为意,笑道:“三大王之所以非衙内不可,多半亦是看准了衙内手握兵权,老太尉又典禁兵。一旦起兵的话,京畿之内旦夕便可底定……”
“说不得,说不得!”高强继续大摇其头:“我父子是活腻味了,还是好日子过够了?放着眼下位极人臣的荣华富贵不去享受,偏偏要提着脑袋去帮着他三大王登基作皇帝!对本衙内又有什么好处?”
他瞪着眼镜看许贯忠,想要从他面上看出些端倪来,却见许贯忠笑的高深莫测,笑得他心里直发毛:“衙内。你目下位极人臣是不假。岂不闻易经云,亢龙有悔?衙内一战平燕。手握十余万重兵,国家财计又是泰半操于衙内之手,正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今上是赏无可赏,封无可封,多半此番回京之后,衙内只有自请致仕交出兵权,方可保得己身平安。如此一来,以衙内鼎盛春秋,功高盖世,却要就此优游林泉,心中岂能不怀怨望?这便有用得着他三大王之处了。”
“交出兵权?”高强一怔,这下方才真正上了心:“未必吧,此番出兵,我仅为副使,功在童贯之下,若是依照祖宗遗训,封王的是他童贯,这致仕交兵权的也该是他才对。况且北边大事方殷,东有女真,北有残辽,又有辽东常胜军未定,诸般大事非我不可,这兵权若是一交,何人能担此重任?”
却见许贯忠并不答话,只是二目定定地看着他,高强心里一惊,拧起眉毛来怒道:“贯忠,你当真以为我是那等恋栈权位之人,手握大权只不肯放么?十年终始,不想连你也是这等看我!”
见他发怒,许贯忠忽地笑了起来:“十年光阴非短,不想今日之衙内,眼光竟还是与当日大名府河上相逢时一般的清澈!衙内,小人与你一场主从,自然知你心意,只是旁人却未必知晓,单看你年纪轻轻便即得享大名,多少人几世都未必能有的成就,你轻轻易易便做到了,人心岂能容你?刻下汴京中地谣言,已经传的满天飞舞,什么惊世骇俗的话都说出来了,小人听的最多的一件,便是说衙内你要作那安禄山!”
这三个字一出口,高强已是脸色铁青。这造谣人的水平还真是高啊,安禄山怎么造的反?不就是凭着燕京造的反么!况且,大宋朝最忌什么?忌地就是武将跋扈,尾大不掉,一旦出现了这样的苗头,甭管你是功高盖世还是万里长城,一概拿下没商量,杯酒若是释不了你的兵权,那就给你来个风波亭!安禄山,还是岳飞?这是个问题……
两者都不作的话,也有一条路,作石守信,兵权一交,买田养老,从此优游林泉,不问世事,专心陪家中美人调笑,人说出名要趁早,娶美人更要趁早,老来娶了美人只能看不能吃,那就等着戴绿头巾,本衙内能有这样的艳福,羡煞多少田舍翁呐!
可是有一桩事是我学不来石守信地,人家命好啊,那时候大宋朝刚刚开国,交了兵权可以回家享几十年的福,我呢?就看眼下这北边的局势未定,要是养虎为患,过了几年大敌入侵。难道眼睁睁看着本衙内的娇妻美妾都被异族抢了去?是可忍孰不可忍!
高强背着手,在屋子里转了三圈,这脑子里地念头也转了三圈,毕竟何去何从,委实难以取舍。他蓦地抬头,横着眼睛去看许贯忠:“贯忠,你随我多年,向来是我智囊。为何今日曾无一计教我?”
许贯忠见他彷徨无计,心下忽觉不忍,一路走来,高强吃了多少辛苦,费了多少心力,这世上恐怕没有人比他看的更清楚了,百年国运一肩挑,偏偏他又不是什么命世贤臣。十年前还只是一个京城里地花花太岁罢了!有高强这面镜子在此,真要愧煞天下多少读书人呐!
定了定心绪,许贯忠方道:“衙内,十年来你日夜筹思,步步惊心。如今平燕凯旋,得享大名,为何不趁此时激流勇退?贯忠非是不知你心中大计,关系到我大宋百年国运。奈何这天下不是只有衙内一个人,大宋乃是我大宋万万子民之大宋,为何定要衙内一肩担当?若听贯忠一言,就此交出兵权,致仕终老,学那郭汾阳,七子八婿,寿考令终。何等快事!”
见高强瞪起眼珠来,许贯忠忙摇手道:“衙内莫慌,待小人把话说完,再恼也不迟。”
高强哼了一声,压着肚子里的话,只瞪着许贯忠道:“你说!你说!”
“北边虽有大事,然而辽国新败,未能即起。复有辽东常胜军在彼。缓急应可支吾。若数年之后,当真大事紧急。朝廷用人之际也当再起衙内为帅,那时节亦可为国效命,何必在这风口浪尖之上恋栈不去?”说到此处,许贯忠已是动情,眼圈亦有些红了,蓦地双膝下跪,一个头磕在地上:“衙内,听小人一言,此为保命全身之要,衙内十年辛劳,到此时也该放手歇息一下了!”
望着伏在面前的许贯忠,高强纵有满腹的话语,此际一时也说不得了。相随十年,几曾见过许贯忠这般恳求于他?大家相逢道左,一见如故,就连“托以心腹”这样的话都不足以形容他和许贯忠之间的交情和信任,彼此间再如何开些玩笑,议论国事,也从来都是坐而论道,都是彼此眼睛望着眼睛地说话,何曾见过许贯忠地脊背朝天脸朝地?把心腹人当奴才,这是什么样的混帐人才会作出来地事!
他走上前去,双手将许贯忠搀扶起来,又替他掸了掸下摆的尘土,叹了口气道:“贯忠,我已知你的心意了,只是我素来以国士相待,你亦无需如此苦了自己。不错,眼下我功成名就,北边亦是一时无事,哪怕就此交出兵权,致仕终老,这天一时半会也塌不下来。”
许贯忠见他这般说,正有几分喜色,却见高强握紧了拳头,抬头去看着北方,咬紧牙关道:“可是女真方兴,辽国未灭,燕云新附民心未定,我大宋又是百年来兵戈不兴,拱手而治,万一事有不测,如何应付?环顾朝中诸人,谁能继我之后托此大事!”
他苦笑,摇头,用力拍了拍许贯忠的肩膀:“贯忠啊!男人处世,总有自己非作不可的事,死也不能退缩和逃避的事,今日之事,舍我其谁!”
许贯忠望着面前地这个人,日渐长成地面容,业已被塞上地风霜刻画出了几道细纹,从前只爱握着美人手地双掌,也被马缰绳和刀柄磨出了几块老茧来。他心里一阵酸,飞快地低下头去擦了擦眼角,再抬起头来时,已是一脸的坚毅,从容微笑道:“小人服了!虽说是时常相随,然而知衙内却不及小乙,小乙有一封书信到此,请衙内一观。”
高强愕然,接过书信来看时,不看则罢,越看越是心惊。原来燕青这封信中,道尽了高强目下所面临的困境,他与许贯忠意见相同,都以为目下最稳妥的办法,莫过于趁此机会交卸兵权,最好是连枢密使地职分也交卸了,但请领应奉局如故。如此则赵佶对他也放心,又离不开他理财之能,还可保证他的地位不失,以为他日再起之地步。
然而与许贯忠意见相左的是,燕青却认为高强必不肯如此轻退,而北边的局势变幻莫测。执掌大宋军机之人也不宜在这当口轻易更替。于是燕青在书信中便提出一着令高强匪夷所思地计策:“衙内之为朝廷所忌者,一则以兵权,二则以财计,二者若去其一,则天子亦有借重衙内之处,亦素所信重,焉能轻易弃去?小乙不才,敢请自入仕途临朝。与衙内建异计,以分衙内之事权。”
把燕青抬出来?高强第一个反应就是绝不可能,这浪子燕青历来是他死党,人所共知,那东南应奉局和大通钱庄俱是针插不进,水泼不如的铁桶地盘,就算把他抬进朝堂为官,不过是又多一个高强地党羽而已。其权势益张,如何能分高强之势?
“贯忠,小乙写这样一封信,所为何来?以小乙之智计,当不致于见不及此罢!”
许贯忠点头道:“衙内知小乙甚深。惟此计转折细微,书信中不尽道明,小人来前已与小乙在河上密会,细细商议了始末。自可在此道于衙内。”说罢附在高强耳边,习习嗦嗦说了一大通,高强听的面色变幻,怔忡良久,缓缓摇头道:“此计大出情理之外,实乃诡道之极,连我都难以逆料其中玄妙,遑论其余?只是此计转折殊多。一着不慎则满盘皆输,某却以为过于难行。”
许贯忠道:“小人亦如衙内这般说,只是小乙说道,若要稳妥,自以衙内自请致仕为上,一了百了,干净利落,只恐衙内不能如此罢了。若是不退时。亦只得用此一道计策。若然得成,则数年之内朝臣尽可操于我手。衙内大事可必;纵或不成,也可寻机退隐,不**家富贵,有小乙在朝中为衙内张目,大事亦有可为。”
高强沉思再三,亦是委决不下,这正是一条十字路口,往前走,路是有的,只是艰危险阻,崎岖难行,两旁不是刀山火海就是地雷阵;往后退,退一步海阔天空,可是却是放弃了自己为之奋斗了这许久的事业,大事如何未可定论。
许贯忠将事情反复论定,业已尽到了自己身为智囊的责任,此际虽见高强踌躇难决,心中大是不忍,却也强忍着不发一言。身为决断者,在这一刻就是无比的孤独,不管你身边有多少名臣猛将,手中有万两金银,身后有百万雄兵,在决断地那一刻,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帮你一分一毫。
回京去和老爹高俅商量?不用想,那一辈子深通韬晦之计的老爹定然是要他交出兵权致仕,一家子安享富贵,还用得着商量么?许贯忠之所以赶着来到大名府向自己进言,亦是虑及此节罢。
见高强转了一圈又一圈,许贯忠亦知他彷徨,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忙道:“衙内,鲁大师日前方从辽东返京,暂住大相国寺之中,衙内何不回京去向他老人家请益?”
高强闻听此言,双目一亮:鲁智深竟回来了?把这桩事去问他,却是得人,这花和尚素来灵台清明,烛见甚深,又是在辽东待了这些时,只怕对于北地大计也有些所得罢?
他双掌一击,喜道:“就是这般!待我回京去向鲁大师请益,求他老人家为我指点一条明路罢了!”虽然是悬而未决,到底眼前轻松了一些,高强甚是轻快,又与许贯忠说了些汴梁近来地人事等情,得知左相何执中病情甚重,料来已过不得今年,朝中觊觎相位者甚伙,相互间排挤倾轧之情日渐严重,眼见得又是一场洗牌。
内事,外事,这是绞在一起的两股绳,什么攘外安内,哪有什么先后?还是现代一位伟人说的对,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人生就是走钢丝,看你走不走的过吧!
政和六年四月丙寅,大宋枢密使、河北河东宣抚副使高强,从燕山凯旋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