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间的喧闹,已经不再那么清晰可闻了,毕竟明日便要出征,将士们总还得留些体力赶路与战斗。
高强的目光越过跳跃的烛火,投向桌子另一侧坐着的李清照,两个人这样对坐已经有盏茶时分了,彼此间却连三句连续的话都没说过。
所以如此,尽是金芝和小环弄出来的事。她两个得知高强将要出兵去战金兵时,经过了初时的惊诧和担心冲击之后,随即便想到了这个主意,硬将高强与李清照赶到一间房里歇息。她俩的小小心思,高强自然是明白的,无非是以为战阵难保万一,可他和李清照却还没有真正做过夫妻,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莫贻终身之恨。
可是这么拉郎配的做法,对于高强或许还不算什么,对于李清照却着实有些为难了,以她一向的矜持,哪里能够坦然接受如此做法?少女情怀都是诗,李清照的情怀更是诗中之诗,容不得半点的强迫和斧凿,即便是出于她自己的强迫,亦然。
高强坐了一会,忽地笑了笑,道:“姐姐,你赶路辛苦,还是早些安歇吧。明日出征,许多琐事要理,某这便去了。”说罢起身,向李清照施了一礼。
他直起身来,正要转身离去,忽见李清照头抬了起来,亮晶晶的双眼望着他,轻轻道:“相公……可要妾身服侍么?”
固然我说得是托词,可是你说的这么直接,也太突兀了些吧……高强苦笑,这么一来他可不能走了。复又坐了下来,道:“原与姐姐约定,待自辽东归还中原,与我家颖儿破镜重圆之后,始可与姐姐作真正夫妻。倘于今日便效于飞。置往日誓言于何地?姐姐乃知我心者,不到得与小环与金芝一般,效此小儿女态。”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笑道:“我亦知姐姐心中,定不会以此誓言自限,亦非矜持自守,乃是怕我存了畏惧之心,临阵之际无法全心对敌,是以本想激励于我。姐姐。你我十年终始,遭际沉浮,难道还怕过不去眼下的这一关吗?”
他一面说着,一面与李清照对视,一面却发现那一双平生所见最为清澈明亮的眼睛,竟尔渐渐蒙上了一层水雾。继而,水雾化作了朝露,越积越多,终于滑下脸颊。
李清照。就这么带着眼泪,缓缓地站起身来,转过桌角,走到高强身边,很僵硬地伸出手臂,搭上高强的肩膀,然后以更加僵硬的动作。将头轻轻靠在高强的肩上。高强只觉得,自己肩头忽然传来了一阵湿润感。并且渐渐扩大,而李清照的肩膀也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哭了,在平生第二个男人地肩头哭了,原本以为,此生永远都不会有这么一天的。
高强愣着。李清照也就这么哭着。甚至高强都没有想起来,要用自己的手臂去环抱着李清照的身子。换在现代。这样地感觉无疑是极为令人难以想象的,然而高强与李清照之间就是如此,十年相交,他们俩之间往来神交,但身体接触的感觉却极之陌生,最为亲密的接触,也不过就是在汴梁城双方剖白心意的时候,李清照抚了高强的脸颊而已。
“看来,没有做好准备地人并不只是她一个……”高强忽然冒出了这样古怪的想法,然后,很努力地试着让动作不那么僵硬,要将手臂抬起来环着李清照的身子。不过当自己的手举过李清照的肩头,让他自己能够看到的时候,他却忽然发觉,原来自己努力的结果,就是作出了和刚才李清照几乎同样僵硬的动作来。
出乎意料之外,这样的发现居然令高强笑出了声来,当然,一笑出声之后他就开始后悔了,这不是明摆着破坏气氛吗?
貌似这种判断是正确地,因为李清照在听到这笑声之后,便很快止住了哭泣。她依旧靠在高强的肩膀上,只是转过头去拭了拭眼泪,待情绪略微平复之后,方离开高强的肩膀,退后半步,低着头道:“妾身……”
“这个,你莫要误会,我不是在笑你……”高强慌忙想要解释,不过他忽然发觉,这种事还真的不好解释,一解释问题就更多。
好在李清照也并不是需要这类解释的人。她话语被高强打断,只是抬起头来看了看高强,看他苦于寻觅词语的窘迫,忽然也笑了笑,柔声道:“相公雄才大略,世所罕有,区区金国蛮夷,岂能令相公自乱方寸?妾身只是想,若是因为妾身之故,令相公出征前夜尚有所挂碍的话,则妾身实有负高门正室之位。”
“区区金国蛮夷?嘿嘿,也难怪你,现今地大宋中原,应该还没有多少人能意识到这些蛮夷的厉害吧!要是你知道,本衙内这许多雄才大略都是被这些蛮夷所逼出来地,不晓得要作何感想?”高强微微苦笑,向李清照摇了摇头:“姐姐,战阵之事,殊难逆料,纵使万全之局,亦难保一点疏虞,若说必胜之道,那是没有的。只是这些事,我自在外措置而已,亦不须姐姐等府中女眷劳神。”
李清照望着他,忽然叹了口气:“相公,你委实高看妾身矣。妾身适才……”她说到这里,微微转过头去,好似不敢再看高强的眼睛:“适才实是心中惊恐,好似相公一去便不回一般,是以情不自禁,有意……有意侍奉相公……”
又是一个意外?可是不知如何,高强得悉这一点时,心中竟是出奇的愉悦,我高看了你,你又何尝不是高看了我?若不是这个出征前的晚上,我心意难平,又怎会受金芝与小环地撺掇,来与你共渡?雄才大略……这一刻,我其实和城中那些将士们一样,都是不知道明天埋骨何方地征夫啊!
可是现在,在这番错进错出的对答之后,高强却惊奇地发觉。他原本悸动不安地内心变得一片宁静,照得见自己心中的影子一般。他伸出手来,拉着李清照的手,笑道:“姐姐。我当日既然与你设下誓言,要待迎回颖儿之后才作夫妻,如今岂可轻易破誓?临阵之时若行此事,只怕神明不佑我哩!”
李清照骇然抬头,一手捂上高强地嘴,却已然来不及了。气急道:“生死大事,相公岂可妄出不祥之语?”
高强大笑,李清照愈恼,俩人这般相对,却好似比方才相拥而泣还要来得轻松和睦许多。徐徐宁静之后,高强方道:“姐姐,你我彼此心照,亦无需许多言语虚文。我明日出征,家中诸事还要你一肩担当。此处比不得汴梁,人心难测,凡事多多与曹正商议。”
李清照点了点头,道:“相公便不说,妾身亦早有心,待相公出征之后,便合门不许内外交通。凡事皆由曹正传递。而此院之中,当积起一座柴山……”
“柴山?因何而设?”高强脱口问道。心中隐隐已晓得一些,只是还不敢便信。
“妾身在此城中,只待相公消息,若是相公兵败,小衙内自有鲁大师护持南归中原。妾身情愿燃起柴薪。为相公尽节。”李清照的语气一如往常,甚至更为轻松自若。
“……”高强怔怔地望着她。半晌,方轻轻喟了一声,将手环上她的腰间,微微用力,李清照便偎依在他怀里,两个人的身体贴在一处,仿佛水乳交融,又仿佛自天地初开,彼此间就是这么纠缠在一起。
“……莫要轻贱自己,务必珍重至再见之时。我定会平安归来!”
“……是。相公出阵之时,请务必珍重己身,莫要伤于矢石;若是乘夜斫营,还望莫要感染风寒;军中食物粗粝,若是与士卒同食,务必多饮一杯热茶。”
大宋政和七年二月十一日,辽东宣抚使高强自辽阳府大出兵,马彪率众四千为前部,高强与常胜军左军统制李孝忠,率两万军为中军,尚有教师营六百骑随中军同行,王伯龙六千兵为合后,兼运粮草辎重。大军自辽阳出时,共计三万。
在辽阳府地十余日招兵,高强麾下补充了些许新兵,俱是辽东历年兵乱中打出来的猛士,战力心志方面都全无问题,至于行伍纪律,一时也教不了那许多,编入营中之后自有都头什长等人去教他。此中有百骑入了教师营,以林冲选人的水准,这一百骑只怕比之李孝忠所得的两三千新兵还要来得实在些。
出兵之时自然少不得些仪式,什么祭天祭地祭大旗之类,反正是和金国开战,高强便教取了狱中的十名女真人出来,将他们颈血祭旗,什么人道不人道的,这时候哪里管地了许多?从辽东百姓与将士的反应来看,好似对于这位大宋来的宣抚使的手段还颇有些欣赏。
誓师已毕,高强正要下令出发,怎知台角一阵小小骚乱,儿子长恭竟然不知怎的钻了上来,奔到高强身前,仰起头来道:“爹爹,与这许多叔伯待望哪里去?”
高强一愕,俯身将他抱起,笑道:“爹爹与叔伯们去杀女真蛮子,杀得尽了,便好回来与你团聚,你只在家中等我回来,好么?大娘他们自会看顾你。”
这本是哄孩子的话,哪里晓得这小子把嘴一撇,大声道:“好什么?爹爹切莫将蛮子都杀尽了,留些与孩儿杀杀!”这小子,好大的杀性!
高强失声笑了起来,台上台下将士亦有不少听见了这句话,你传我我传你,但有听到的皆笑了起来,不消一刻,满场中皆是笑声。眼见得笑声越来越大,高强提起一根杆棒,当空连挥三下,登时笑声止息。他横杖当胸,一只手将儿子抱到胸前,喝道:“虽我儿有请,今番却不得依他了。众将士,杀尽蛮子,无贻子孙忧!”
“杀尽蛮子,无贻子孙忧!”“杀尽蛮子,无贻子孙忧!”
“起行!”
甲叶锵锵,戈矛耀日,大军一日行五十里。两日一百里,出征后三天,便已与韩世忠余部汇合。其地已经是曷苏馆部地界,原名为大详稳寨。乃是昔日契丹所置曷苏馆部七详稳之一温迪罕氏所居,故而由此得名,后来阿海等温都部人投靠辽东,又扈从阿鹘产大王入生女真曷懒甸路作乱,九死一生始得归还,郭药师等人酬答其功劳。将其部置为曷苏馆路千户之一,并附近诸部而为其部下,阿海感戴恩德,将大详稳寨改名为怀恩寨。当韩世忠在来远城吃了败仗退至此处,便是阿海与召集起来的部民杀出救援,且资以粮草,韩世忠方得在此地立定阵脚,杀退了追击而来地金国三太子斡里朵部,且小有斩获。
闻听高强大军到此。韩世忠当即除了甲胄赤裸上身,唤军校将自己绑缚了,寒冬腊月里就这么一言不发地跪在雪地里,一直等到高强中军到来,方大声报上自己的姓名:“韩世忠有负相公重托,兵败来远城,请相公军法从事!”如此反复叫喊不休。
高强闻讯。纵马飞奔前来,果见韩世忠袒着上身跪在雪地里。这可不是什么负荆请罪。那样只是找打而已,所以要背后背上荆条;象韩世忠这样,叫做找死。
高强却也不下马,在韩世忠面前勒住缰绳,喝道:“下跪何人?报上名来!”于是又将那几句话听了一遍。李孝忠等诸将亦皆到了。只是见高强连马都不下,显然不打算草草了事。于是一个都不敢上前,只是在后面看着。
高强哼了一声,大声道:“我来问你,你出兵之时,所部几何?现今尚存几何?”
“末将自辽阳出兵之时,有兵一万,后一千兵入开州相助守城,尚有六千一百三十人在此,另有被伤不能骑马者八百人,战马五千匹!末将无能,累得三军折损甚众,故请相公军法从事!”还是这一句结尾。
“然则我来问你,尔军自辽阳出兵,接战几多次,斩首几何,获俘几何?”
韩世忠微微一顿,复大声道:“末将率部与女真大小四十七战,斩首一千三百级,夺战马千匹,获俘前后七百余,皆囚于来远城,迄兵退之际,皆已斩杀殆尽!”
“如此,则损折两千余将士,斩敌亦两千之数,为杀伤相当矣,尔何罪之有?”说话之间,照夜狮子马已经绕了韩世忠一周,高强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痛惜,因为站的距离甚近,他已经看清楚了韩世忠的上身----伤痕累累,几乎没有一条是已经愈合了的伤痕!并且,背后只有一处箭伤,其余都在身前!足以看出,他在最近经历了怎样地恶战,又是如何在受人背后冷箭地情况下浴血奋战。
韩世忠却恍若不闻,依旧大声道:“末将受相公重托护卫开州,今开州未失末将先退,是为违令,依律当斩!请相公明正典刑,以正军法!”
高强再也忍耐不得,大喝道:“你给我起来!金兵未退,你这颗脑袋权且寄下,待退敌之后,将一颗金国太子以上的脑袋来换吧!如若无有,定斩尔首!”
韩世忠倏地抬起头来,紧紧抿着地嘴唇颤动了几下,而后,以与方才同样刚硬地声调大声道:“末将得令!待退敌之日,当以虏酋阿骨打之首还报相公麾下!”
李孝忠见了这番对答,方始松了一口气,赶紧命人上前去解了韩世忠的捆缚,披上两条厚厚的毛毡,再灌下一壶烈酒。韩世忠穿了衣甲,便如一个没事人一般,徒步赶到高强的马前,牵起缰绳道:“待末将为相公牵马入寨。”
高强这可忍不住了,大怒道:“你这杀才,身上许多伤未治愈,又受了风雪侵染,还不快快回去将息,若是现在就病倒了,不但杀不得金贼,本帅当时便砍了你项上人头!”
韩世忠转过头来,呲牙一笑,忽地飞奔出去,跃上一匹战马,又取了一柄铁槊,在军前来回驰骤两遭,方弃朔下马,复奔到高强面前道:“相公放心,末将这颗人头安稳地紧,若不得阿骨打之首,怎甘心!”高强拿他无法,只得随他牵马去。
这一幕,朱武在后面看得分明,却也不敢开口相劝,直到看着韩世忠牵着高强地坐骑进了怀恩寨,方小声向李孝忠道:“韩统制为相公爱将,又领兵与金兵作战有功,何以他如此自苦,相公竟不加存恤,反要问他地罪?”
李孝忠看了看朱武,摇头道:“朱参议,你终不是行伍出身,不晓得将士心中所重者,首则军令,次则袍泽。今次韩统制虽然力战金国大军而杀伤相当,然而既有负相公军令,又于战事中失却两千余同袍性命,以他平素与士卒同食,待之如手足地性子,能够忍辱至今,只是要向相公有个交代而已。若是相公如你所说,对他加以存恤的话,只怕他要就此自尽以谢相公,再不肯忍辱偷生一日矣!”
朱武呆了半晌,亦摇了摇头,方道:“如此说来,相公这般对他,却正是爱之深切?”
“不错!”李孝忠叹了口气:“如果是私门相见,凭着他俩多年交谊,出生入死的相随,望见韩统制如此自苦,相公只怕要大哭一场吧?只是如今为全军之帅,相公非但不能哭出来,便连一丝姑息也不可有,否则如何能统御这些骄兵悍将?”
说到此时,李孝忠不觉已经咬紧了牙,狠狠道:“常胜之名,决计不容玷污!小爷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也要向金狗索回我背嵬军将士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