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日,耶律大石率八千兵自上京东出,声言欲往收复泰州,会同我兵夹攻黄龙府。然至泰州城下,金国萧干部深沟高垒不与之战,耶律大石寻以军中乏粮退兵五十里,觅水草丰美处安营。”
念罢,陈规又道:“相公所要的情报分析,石三爷亦有送来,只是缺乏明证,仅有三成把握而已。相公可要念么?”情报分析这类东西,自打高强在招安梁山一役之后,便即在一众部下当中进行推广,等到宋辽战事起时,这种先进的情报收集和分析体制纳入到枢密院的运作当中,起到了明显的作用。
高强伸手接了过来,却不忙看,冷笑道:“区区八千兵,又是不战而退,看来是碍着辽国朝廷的压力,亦因军心民情之故,不得不出兵罢!”
陈规点头道:“相公所料甚是,辽国不比我中原,虽号称人皆为兵,然而亦由此,其官兵作战须顾及季节天时,每每须至秋冬方能起兵。耶律大石知兵之人,八千兵马去攻打金国设防已久的坚城,如何能胜?不过他这一出兵,便将盛夏之季兵少粮寡、战马瘦弱等劣势尽数显露出来,也好堵上旁人的嘴巴。”
牛马的繁殖季节都在春天,其后又要抚育幼畜成长,故而这两个季节马匹瘦弱,不堪作战,相应而言,契丹牧民也不愿在这种季节响应朝廷地征召出战。倘若战争的虏获不偿所失的话,来年他们的畜群就要大大减损了。对于平素没有什么积聚的北地牧民来说,这样的一场战事就足以引起一场大饥荒。耶律大石这一次出兵,表面上看来是无功而退,却能够让更多的人赞同他暂时不出兵的主张,实为妙着。
只不过,这种举动落在有心人的眼里,却更显得意味深长。耶律大石盛夏出兵,不得不向民间采买粮秣以为军资。李应趁机便将细作派去搜集了辽兵地情报,从其所买的粮食数量看来。耶律大石根本就没有打算大规模作战,其军中所携粮食,大抵也就是一次牧民迁徙所需地数量而已。据此,石秀断言,耶律大石与其对面的萧干必定已经有了相当的默契,甚至可能有了关于倒戈的密约,只是由于某些原因。这个密约还没有到公开的时候。
“萧干是辽国叛将,并且曾经引导金兵攻入上京,此等叛臣若要再归附辽国,势必引起轩然大波,加之耶律大石秉性刚强,在三位辅政大臣中独立于耶律余睹和萧特末之外,手中又掌兵权,早已为此二人所忌。倘若耶律大石能成功劝说萧干归降,进而与其相率攻打金国,立下大功。其在辽国中声望立时凌驾余睹等人之上,甚而连辽主亦有所不及。”高强一手托着下巴,眼睛在石秀的情报分析上扫过,脑子早已运转开来:“北地之民多尚英豪,若是形成此种局面,连辽主也要忌他,皆因辽国素无所谓正统之说,为帝者多凭个人威望而已。耶律大石现已据有上京,兵力强盛,到那时只须一战击败辽主,这天下便是他的了!所谓黄袍加身,岂在于本心如何。徒以时势为之而已。”
“是故。阻碍耶律大石招降萧干地原因,多半便是来自辽国朝廷中的阻力。从刘晏在辽国中京所收集的情报来看。辽国朝廷也没有做好招降萧干的准备,然则此事大抵还处于耶律大石本人和萧干的密约阶段。”
“不过,也或者耶律大石另有筹谋……”高强一面想,手上那份情报分析不觉竟从手上掉了下去,听到纸张落地的轻响时方才醒觉,却发现陈规已经先俯身下去将这纸拾起:“相公,莫非对石三爷之见颇有不同?”
高强摇了摇头,接过那纸放在桌上,道:“石秀起自寒微多历世事,办事是极精细的,胆大也过人,若以细作而言,当世无人能过之。只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出身寒微读书太少,在这天下大势上头毕竟是欠缺了些,这是他不及小乙和贯忠之处。”
他弹了弹那份情报分析,道:“此番他去辽国干事,事情做得极好,这招投石问路,逼得耶律大石也得作戏给世人看,却乘机探明了其军中的虚实,连我也要叫好,以耶律大石治军之才,他军中的底细哪里是寻常手段能探查到的?当日他在燕云是客军,我却是筹划经年,细作遍布燕地,仍旧要在情报上吃了一个大亏,险些有卢沟河之败,足见今番石秀之能。”
“不过呢,这事虽然办地缜密,分析上却有个大大的漏洞,便是对于我大宋和辽国的基本态势见识不足。”高强起身,望着身后挂着的北疆大图,道:“金国初立,狼主都被我捉了来,纵然今番我军不能将女真诸部荡平,其治下诸部也多半离心,将来只须我大宋辽东守臣能善加抚循,扶植亲附我大宋的部族以牵制女真,辽东又有强兵为镇,大的风浪是掀不起来的。”
陈规见说,遂道:“相公之意,是说金国既衰,我大宋的心腹大患始终还是契丹?”
“正是!”高强在地图上划了大大一个圈,道:“自秦时中国归于一统,外族能对我中国构成心腹之患者,唯有大漠南北之部族,匈奴、鲜卑、突厥、契丹,皆以此而兴。辽国疆域万里,属国数十,只要给他几年地时间生聚教训,国势必定复振,到那时必成我中国之患。”
陈规皱眉道:“相公,契丹虽与我为敌,然自澶渊之盟后,两国相安百余年,如今盟约新定,其国势又已中落,恐未敢轻易与我大宋为敌。”
“澶渊之盟?嘿嘿!”高强冷笑一声。道:“此一时,彼一时!塞北部族,征不出什么赋税来,并不足以供养一个如我中国一般地朝廷,辽国之所以雄强者,徒以得燕地汉人而已,澶渊之盟后,北地和燕地交相利养,令辽国坐享其富庶。不假外求,始有百年之平安。区区三十万岁币银绢。就能令北族餍足么?那是燕云十六州换来的!”
陈规虽然能谋,毕竟碍于身为宋人,从小就受到大宋官方对于澶渊之盟的吹捧,且下意识地美化本朝,是以见不及此。待高强点破之后,他自家心里一咀嚼,方才失惊道:“若如相公所言。而今辽国既失却燕云诸州,不啻国本动摇,一旦国力恢复,必要再来与我相争?”
“正是!辽国百年来习于开化,人心皆向汉,却又没有我中国的根基,现今又没了岁币,不用几年之中,他朝廷地用度便要吃紧。到了那时,若不向国中横征暴敛。便要向外掳掠兴兵,两者之间如何取舍,自不待言。”
高强眼光从地图上地临潢府,向东移到黄龙府,横亘在这中间的,是富饶地科尔沁草原,再向北越过大兴安岭,则是蒙古族得以兴起的呼伦贝尔草原。“辽国若强。势必侵我,是以我大宋若要安定,一个较为弱势地辽国朝廷乃是最佳格局。倘若我大宋能虎踞辽东,契丹两面受敌,想要入侵我时便要多想一想。换言之。我便可以较少的代价,譬如边市榷场上地商旅利益。来换取契丹的安分守己。再者,占据黄龙府,打通北路之后,这数千里的旷野上尽可驰骋,我大宋的势力可以一直伸向漠北诸部,也可分契丹之势,使其不得并力南向攻我。故而黄龙府与春泰二州,实关系到我大宋与辽国气运消长,若能见此者,不容不争!”
陈规点头道:“诚如相公所言,则耶律大石所谋者大,不容有失,其既然轻举出兵,不逞而回,单从此节便可知,若不是因为有萧干响应,春泰二州可不战而下,耶律大石势必要审时度势,相机兴大兵来取此二州。”
高强冷笑道:“非但如此,若不是有恃无恐,当耶律大石听说我大兵北上之后,好应遣使来相约夹攻,现今却连书信也不见一封,还不是怕我以此为借口,占了他的黄龙府和春泰二州,不予归还?他的如意算盘,大约是要招降萧干,两下合兵一处之后,便以夹攻金国为由,约定战胜之后讨还黄龙府,断绝我大宋的北上之道罢!”
高强是所谓地“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时时不忘历史大势,而陈规却不同,身为参议官,从战略制定到战术规划,样样都要筹划精到,待听高强这般说时,便皱眉道:“虽然如此,我兵左有大泽,右有大江,身后又是长达五百里的补给线,兵力虽强,却不无隐忧,利在速战。如今萧干动向不明,我兵便有些缚手缚脚,若要越大泽往攻时,又恐粮饷后援不继,如之奈何?倘若任由敌人相机而发,主动之权操于敌手,与军事大大不利。相公,莫若即刻遣使,招降萧干,许以王爵,划以封疆,只求他挂上我大宋旗号,辽国再要插手招降,便落了口实,以他今日之弱,谅必不敢与我大宋争雄。”
高强笑道:“元则,你我都知道的道理,萧干怎会不知?他叛过辽,叛过金,独有当日叛我大宋之事,因事先并无明约,故而世人不知。现今他若要归宋,便再也没了背叛的时机,只有死心塌地的跟着我大宋,正因如此,此番若不到最后时刻,他是不会轻易倒向任何一方的,是以,此次若是选择错误,他这辈子也就算是活到头了,天下之大,再无他容身之处!”
陈规一想不错,萧干这次要是作出了抉择,若再反悔,不会再有人相信他,加上他所据的形势,宋、金、辽都会全力攻打于他,还有什么路可走?只是高强说的最后时刻,无非是指的辽东战略形势明朗,莫非高强要挥军杀过混同江去,把金国完全打败之后,才会遣使招降萧干?
“不然,且不论我挥军渡江。在寒冬来临之前区区四五个月时日能否破金,即便能破,萧干知兵之人,见我军渡江,自是胜券在握,恐怕我渡江之日,便是他归辽之时。纵使那时辽国朝廷不肯受降,他从容归我大宋,也还来得及。这才叫左右逢源,仗着手上有兵。又占据形势要地,正是奇货可居。”
高强微微冷笑,忽然转了个话题,向陈规道:“元则,如今一方有奇货,三家要争,我若要操左券时。须得如何?”
陈规耕读出身,不知商事,不过高强这话显然是在打比方,他心念一转,已知其意:“相公之意,莫非是要绝了萧干归辽之路,那时他无从抉择,唯有向我大宋?”
“正合我意!”高强笑道:“只是这奇货,辽国也是想要地,如何能教辽国缩手呢?”
陈规笑道:“相公适才言及。辽国天庆帝与余睹等人,不欲耶律大石多立功劳,只怕便是在此埋下伏笔了罢?萧干之欲归辽,必经耶律大石之途径,一旦耶律大石在辽失势,形势所迫,亦不容他在辽国另寻接纳之人,则唯有归我大宋矣!如今耶律大石手握兵权。威震其主,正好从中取事。”
高强仰天大笑道:“知我者,元则也!烦劳元则速速为我修书,命石秀等人全力以赴,动摇耶律大石在辽之权位。最好是激使辽主夺了他的兵权。那时萧干哪里还敢归辽?此事宜疾不宜缓,倘若能在八月前令萧干易帜。我便可挥军渡江,直捣会宁府,给这些女真人来个犁庭扫穴,逼他俯首称臣!”
陈规应了,便即笔走龙蛇,将二人此番说话,简略说了一遍,以高强的名义,令石秀不惜一切手段,只要扳倒了耶律大石,便是奇功一件。书信写罢蜡封,先用信鸽传往辽阳府,再快马赶至盖州,经海路传到燕京,从此再换信鸽,北上到临潢府,才能到石秀手中,途中至少也得十天时间。
这边高强分派诸军,一面飞调李俊水师官兵匠人北上,要在江边觅地建设船坞,打造战船,一面遣花荣率兵南下,招募辽东人户前来黄龙府屯驻,亦要多运粮草军器到军前听用,这几日攻打黄龙府,耗费的雷弹委实不少。史文恭与韩世忠则分遣骑兵在江边巡视,以防对岸金人潜渡过来扰乱。
此时对面金兵亦到,见宋军暂时没有渡江之意,便也开始修建亭障烽燧,每日里骑兵一队队在江岸边巡视来去,与宋军隔江相望,少不得扯着嗓子对骂两句,至于弓箭对射,却是可免则免,夏季的混同江江面阔达一百五十步,江上风力又大,一箭射到对面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高强自己则坐镇黄龙府,调遣诸军整饬城防,安置大炮床弩等守城器械,修建火药库粮库与营房等设施,以便长久留兵驻守,他甚至规划好了,要将黄龙府的城池再扩大一倍,增建八里城墙,可容十万军民常驻在此。这黄龙府可是将来大宋制衡北疆的第一重镇,岂同等闲?连生产火药的军器坊,以及城中圈养战马地马场,高强也都一并规划出来了。
十万宋军,就此在黄龙府周边安顿下来,每日里忙个不亦乐乎,丝毫没有进兵之意。对江地金人始则惴惴,日子久了也有些麻木,巡视之际也就渐渐松懈起来,那用来报警的烽燧却沿着江岸越修越多,已然修了三百里长。
却说那金国大将谋良虎,赍了大批金珠子女来到长春州,萧干列队出迎,领了旨意,却是吴乞买加封他为左元帅,统领鸭子河西北地所有兵马,其中包括几个女真人谋克,可谓委以重任;又赐他铁骊王爵,准予开府建衙,可谓宠以尊位;又赐予金珠无数,美女二十,奴仆千数,可谓饵以厚赐。如此三管齐下,国家之待臣子者也厚矣!
萧干感激涕零,谢恩领旨,与谋良虎携手入城,说及抵御宋军时,萧干慷慨激昂,指着东南面黄龙府方向道:“郎君宽心,我当日与那高强在燕京城外交战,先已取胜,只因他兵多而败。如今有大泽为地利,又有雄兵万余,足可抵挡宋军,等到冬季雪降,宋军不耐寒,这野外便是我兵驰骋之所,收复黄龙府指日可待!”
谋良虎见萧干所部严整,器械亦精,点头道:“萧大王素知宋军深浅,如今宋军势大,我军新败,只可据险避战,堕其锋锐,萧大王所言深得兵法精要,某甚是佩服。只是萧大王此处乃是要紧去处,西面尚有契丹之兵窥伺,宋辽之间闻说有兄弟之盟,倘若一起兴兵前来夹攻,祸事不小。”
萧干嗤笑道:“何谓兄弟?郎君有所不知,当日宋军兴兵取燕云时,可从来不曾违背盟誓,只说是交割旧地!如此盟誓,特蒙蔽世人耳目而已,不足为凭,契丹人怨宋人趁火打劫,强取三京之地,痛入骨髓,日夜思谋报之不及,怎肯反助宋人取我疆土?我等皆北地之民也,所谓唇亡齿寒,契丹人亦当知之。实不相瞒,前日那辽国耶律大石曾遣数千兵至我疆界,我也道他有心来夹攻,谁料只一见我军斥候面,兵不及交,便即退避百里,不复前来,如此,想必是有意敷衍南朝,断不致真个相攻,郎君不必担忧!”
谋良虎见说,一时大喜:“倘真如此,春泰有磐石之安,萧大王功劳不小,待宋军兵退之后,狼主必另有重赏!”二人携手入城,自有一番热闹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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