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13年3月11日,在保定城关的小树林里,一群穿着军装的青年正高谈阔论些什么呢。这些青年就是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的应届毕业生们。保定军官学校,虽然现在风头没有在徐州的江北陆军军官学校响亮,但是论起设施的完善,培训梯次的科学性,都是一切未臻完善的江北军官学校不能比拟的。保定学校出一名合格的军官,要按照陆军小学三年,陆军中学三年,入伍半年,保定学校三年,加上半年见习官的生涯才能培训出一名正式毕业的军官。他们这批毕业生,从前清开始入学,经过十年的艰苦培训学习,又因为光复以来历次战役耽搁了学习时间,现在终于正式等待毕业分配了。对于他们来说,既对前途充满希望,但是又不无尴尬。
他们原来的根本北洋部队,现在不过才有4个师!除了十五师和二十七师有可能延续下去之外,四师、六师这样的老底子北洋师未来命运如何,谁都可以猜想得到。而现在在中国军界威风的,却是江北那个草台班子军校训练出来的速成军官!现在大家都是忐忑地在等待着分配的命令,他们的老校长蒋百里先生也从天津过来给他们做过训话,意思就是要他们不要担心,国家对他们一定有借重之处,江北系统各师,对保定和江北速成军官,一视同仁。
这个时候已经是春意浮动了,树林已经抽出了嫩嫩的枝条,空气里面隐隐有暗香浮动,北方漫长寒冷的冬季眼看就要过去,虽然还是春寒料峭,但是却生机勃勃。这群未来的年轻军官们穿着蓝色呢子的学生官军服,在树林里面且歌且笑,议论纷纷。
“我见习是在二十七师,可算是见着安蒙军了。这次要是把我分配到安蒙军,死了也甘心!看到他们的黄大衣皮军帽我就不想穿别的军服了!这次把日本鬼子打得够呛,南满铁路一直戒严,晚上运他们关东军的尸体,嘿!还不许中国人靠近!栈房里一个二头是我山东老乡,借着小车队拉货的时候偷偷瞅了一眼,哎呀,***一车皮一车皮冻得僵硬的鬼子!一帮鬼子军官和死了老娘似的,捧着灵位守在车皮前面,我那个老乡说,他那个解气啊……要是能分配到安蒙军,列兵老子也干!”
“安蒙军就别指望啦!那些家伙眼睛都长在头顶上,咱们以前北洋也打过他们,安蒙军第一任参谋长就死在老北洋手里。听他们那个英雄骑兵团长,就是‘狼居胥’骑兵团的侯明上校,说咱们保定军官,一个他也不要!记者在报纸上都发表了,我看难。这次他们把肃亲王押回天津说要等大选结束举行审判。经过咱们保定的时候,在咱们学校宿营,那帮骑兵还了得,正眼都不看咱们。要是到了安蒙军,估计没几天就打发你回来啃老米饭了。我听说湖北那边陈山河师长局面很大,也欢迎咱们保定学生,那里好几个师的位置,说不定马上要对西南西北用兵,反正我这次志愿填的去十八师,说不定更强呢!”
“不管哪个师,只要不是四、六、十五、二十七师,咱们都有前途!江北军起来太快,虽然一路胜仗,但是下级军官是缺的,听说他们要下级军官一定是青军会的?保定有青军会支部么?到哪里去加入?现在不加入青军会,还算一个军官么?”
“青军会我是不会加入的!咱们国防青年军官,就不该牵涉政治,好好服务军旅就成了。雨……那个司令一边高叫军人不能干涉政治,一边又搞个青军会掌握军队。北洋的老军阀才打垮,这不就是新军阀了么?反正干国防军没问题,打仗也没问题,这个会那个会我是不参加的,我是为国家当军人,又不是为他私人当军人!”
话说得正热闹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个人冒出这么句话来,说得还是这么理直气壮,所有人都住了口,定定地看着说话的那个人。那人却毫不在意,气定神闲的。他身材高大,面方眉黑,正是保定军校本届毕业考核的第一名惠英慈,别人还挂着见习官的红板子肩章的时候,他已经挂上中尉的军衔了。现在雨辰的名头如日中天,江北军的黄色军装风靡大江南北,青军会成为无数青年人偶像,他却大胆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在现在这个民智渐开的时代,不是没有人担心雨辰的独裁倾向,特别是一些有着同盟会背景的人物,而这个惠英慈中尉正是其中之一。他本来很得蒋百里的赏识,和他单独谈了半个小时的话,想把他选进江北军的总参谋部,这可是一步登天的位置啊!结果惠英慈的志愿,却还是填的安蒙军和绥远现在的原来张绍曾部改编的绥远边防军,绥远边防军的位置还排在前面。前途无量的各正规师他似乎毫不在意的样子。底下的军官看他这么肆无忌惮的说话,都不敢搭话,纷纷搭讪着散了开去,就让这个青年人独立其间,仿佛他身上有瘟疫一样。
嗡嗡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雨辰打下来的天下,他自然要牢牢掌握好。这有什么奇怪的?要是他残民以逞,咱们自然会对付他。但是现在这个天下,还有比他对老百姓更好的么?而且对咱们军人的荣誉也很重视,惠大哥有痰气,咱们别理他。”
“就是,现在他还不是开放选举给大家都来参与么?我倒觉得他还是太大方了!现在中国贫弱得这么可怜,我看只有军国主义才能救咱们!德意志因俾斯麦而强,日本因明治维新而雄,无一不是竭力推行军国主义,集中国家的意志和决心。现在咱们样样不如人家,好不容易有个身负众望的人物来凝聚大家的意志。我还觉得雨辰显得软弱了呢!现在能救咱们国家的,就是我们这些青年军人!指望那些政客,那些官僚,那些大富商?呸!”
“对!江北军就是靠一群青年军人,被雨辰团结在一起奋斗,不要钱,不怕死,上下只有雨辰一个声音在发布命令,大家的劲都朝一处使,结果怎么样?一年多就把暮气沉沉的北洋打垮。我觉得,北洋不是被雨辰打垮的,而是被自己内部派系内斗整垮的!最关键的南北会战期间,陈宦和曹锟就大闹意见,互相不支援,隔着长江各自为战。后面呢?老段为了排挤冯华甫,一直不肯把前线总军的指挥权完全交给他,结果大家各自垮干净!咱们国家今后要富强,就要吸取这些教训,把雨辰当做咱们的俾斯麦和伊藤博文,领导咱们这个国家复兴!咱们这些青年军人不支持咱们天然的领袖,还要支持谁?别看平日里我很敬重惠大哥,他要再说这些昏话,我第一个揍他!”
议论到了后来已经有些不成样子,大家又谈论起直隶省大选的情况,嘲笑段芝贵在天津江北军总指挥部奴颜婢膝的样子。还有人在担心四、六两个师的命运,更担心自己分配到那里该怎么办。小树林已经成了闹哄哄的集市一样,只有惠英慈和三两个志同道合的青年军官神态严肃地缓缓而行,仿佛心里都有无数心事一样。正热闹的时候,就看到一个年轻的军官连蹦带跳从远处跑了过来,大声喊道:“分配了!分配了!榜文已经出来了!还要个别谈话!”小树林里顿时掀起了浪潮,这些青年军官也顾不得自己矜持的形象,纷纷将那个跑得满头热汗的同学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询问,有些性子急的拔腿就朝学校跑去。那个报信的学生军官平了平气,大声地笑道:“全部分配江北军系统十三个师!没有一个人分到其他地方!”树林里顿时响起了欢呼的声音,军帽都被高高地抛了起来,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啊,表明了雨辰对他们这些保定毕业生欢迎的态度,未来江北军就是国防军的主体,他们作为民国第一批正规军校毕业生,未来前途无限!
只有惠英慈站在远处,神色沉重,却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半晌才低低地说了一句:“军人……不是私人的工具呀。”但是这句话低沉得就像一声叹息,转眼就飘散在了风里。现在在绝大多数的青年军官心中,只有狂喜。
雨辰自然不知道这些小小的青年军官们的喜怒哀乐。现在他办理完了和日本交涉的一系列事宜,整个人的精力,都扑在了未来政府议会的组建工作上。虽然他心中已经有着坚定的信念,就是要把所有的权力,都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让自己带着这个国家前进。对现在的他来说,这个信念,简直就是天赋使命一样。他对自己有着强烈的信心甚至略微有点偏执。现在他最警惕的就是对他权力的挑战。而对于这些挑战,他相信自己会无情地镇压下去,不管用什么手段。
但是面子上的事情,他却一直想做到最好。未来政府部长席位的分配、如何顺利将各省份真正统一、自己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上、给予自己一个什么样的名义,在他的心里已经有了腹案,也和自己几个最心腹的智囊反复商讨过,这些都已经不成问题。他相信在自己手腕和威望的综合安排调整下,打着他个人烙印的未来民国政治版图必将实现。
真正让他觉得有些怔忡不安的,却是源于他对历史的了解,才产生的对未来民国该采取怎样的手段才能富强的担忧。对于他来说,统一各省和安排自己心目中准备好的政府架构,只是一个基础,而怎样带领国家民族走向复兴,却是真正的挑战。
中国这个国家,到晚清的时候的确是病入膏肓了!国家从上到下患的是制度病、文化病,仅仅少部分的改良并不能让这个国家走得更远。而自己又能够做些什么呢?他无数次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做很长时间的思考,回忆着自己来的那个时代众多历史大家对这个时代的分析诊断,结合自己到这里一年多的切身体会,试图找出一个大致的方向来。这种思考,是非常折磨人的,也让他有一段时间的火气异常大。在一团迷雾和几百年沉积的酱缸文化当中,想找到一条基本理想的出路,对于这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来说,实在是负担过于沉重了一些。雨辰知道,自己只能确定一个大致的原则,而这个原则如果错了话,耽误的时间或者走错的路,自己承担不起这个历史的责任。但是决定还是要做出。
他经过长时间的思考,终于决定自己在确立了自己的统治地位之后,要着手完成的几件原则性的事情。而做出这些决定之后,也终于让他轻松了许多。这些大概是什么样的原则呢?雨辰在自我禁闭的时候在纸上勾勾画画的那些简短的词句,在未来都成为国家文献的无价之宝,引起了无数人的研究,养活了无数的历史学家。雨辰当时想的是:
首先,要确立一个完善的财政体系。晚清时代,国家并没有一个现代的财政体系,只有模糊的中央财政而没有地方财政,而且税收制度完全是中古式的。国家财力并不能集中,而地方建设又搞得精穷,除了能让官员上下其手之外,没有任何的好处。必须要做的是划分中央和地方税收,确立中央和地方财政体系,废除厘金等杂税,建立现代的国家预算决算制度,真正的开始从数字上对国家财政进行管理。当时雨辰设想的原则就是,结合地方自治制度,区分中央地方税种,量入为出,减轻民生负担,剔除各种弊政,严格按照预算执行国家财政计划。
有了一个完整的财政制度,有了中央和地方的财政分化,才谈得到中央和地方的关系。雨辰决定坚决地推行地方自治计划。现在的中央,没有能力把全国都管到!这样的话,中央的官僚体系会庞大得无法让人忍受!中央的财力就应该用在完全被中央掌握的军事、外交、教育、交通和部分要害部门的工业建设上,而不是养一群遍布全国各地的行政官僚!地方既然有了地方财政,就应该根据地方实际财力办地方之事。地方的官员,由地方议会代表选举出来,也就对地方负责。中央不管那么多地方的破事情。
其次,雨辰把教育放到了最重要的位置,他计划在江北控制的省区范围之内,先以中央的名义推进六年义务制教育,四年初小,二年高小。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教育问题实在是最基础,也最应该做的事情。在他的记忆当中,日本从二战的一片废墟当中重建,第一道行政命令就是全国义务学校的免费午餐供应。而以色列在建国的时候,四面的阿拉伯联军打得炮火连天,明天这个国家还不知道是否能够成立的时候,当时的以色列总理却签署了在全国强制推行义务制教育、并提供免费午餐的命令!中国从过去到现在,在这个事情上的遗憾太多了,雨辰不想在自己手中落下遗憾。限于财力,他只能在部分省区推行只有六年的义务制教育,但是他已经下定决心,这是自己在未来必须不断完善、坚持到底的事情。
再次的事情,雨辰大概就有些私心自用了。全国的军队不再划分省军中央军,完全都是国防军编制,不受任何地方议会的指挥调遣,只能服从中央,换句话说,就是只能服从他!在现在地方势力已经分散而且实力还不是很强的时候,他准备花两三年时间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先从宪法上规定好,然后就强制执行,哪怕再打几场内战也在所不惜!只有军队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才谈得上推行自己的一系列政策!如果这是军阀的话,我就是一个全国性的大军阀,这个名号,我当仁不让!在写这个要点的时候,雨辰是咬着牙写的。
还有工业建设的问题,很遗憾的是雨辰对这方面没什么经验。他只是军史和历史的爱好者而已。但是他隐约地明白,重工业的建设,怕是只能自己来着手进行了。在江北的控制省区范围之内,必须根据现有的基础进行整理建设,就此借外债也在所不惜。日本曾经在即将到来的一战当中发财,强化了日本的工业体系。自己又为什么不行呢?这个问题时间紧、任务重,财力也有限,必须安排得力人手进行。军工先行,带动整个重工业的建设,让欧洲的一次世界大战来为咱们重工业建设买单,这也是原则问题!
至于其他的问题,在雨辰手书的那些潦草的文件当中,就有些轻描淡写了。甚至还有一些“关我屁事”之类的不雅的话,都被后来满怀敬意的研究者自动忽略了。大家只注意到了雨辰所突出的重点,至于未来到底的成效如何,还要经历多少的风雨磨难,这些政策引起的变化甚至副作用到底如何,这都是后来的事情了。当雨辰终于闭关结束,将手上的一堆纸交给自己的亲信幕僚开始讨论的时候,经过长时间思索的他,脸上只有神清气爽的神情。未来正在等着他,而新民国也正在等待着他。大选就要结束,计票即将开始。新的历史,就在大家的眼前了。
随着汽车的喇叭声,李媛已经早就在自己的洋房门口等着雨辰了,陪伴她的还有本来应该是忙得不可开交的李章云李大财神。雨辰似乎忙完了什么事情,打电话过来说要来喝下午茶,电话里甚至还轻松地和李媛开了几句玩笑,让小女孩的心情也好了起来。雨辰现在似乎已经找到了排解压力的方法,就是到她这里来喝下午茶,和几个选定的上海各界的朋友聊几句家常。这样让小女孩子很有女主人的感觉。她甚至都想到了雨辰退休以后的日子,天天和她在一起,天天安排这样的下午茶,朋友们在一起聊天谈心,这该有多好?想到这里,李媛脸上就绽开了笑容。
和小女孩单纯的开心不同,李章云却是满心的忐忑。雨辰这些日子似乎对他冷淡了许多。很多财政上的事情,他另外拉起了一个幕僚班子在商讨这些事情,自己几个关于挑头承办重工业还有铁路的条陈,雨辰就批了四个大字“官僚资本”,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自己还想做未来政府的财政部长呢!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看了自己的女儿一眼,唉,自己这个女儿,雨辰难得过来的时候,她就只会在他身边幸福地傻笑,也不知道吹点枕头风。要是女儿能帮自己该多好!他有信心让李家成为民国的第一家族!自己在雨辰身上赌上这么多,要是没有回报,那是多么傻的一件事情。可是现在看来,这个未来前景,还在云山雾罩当中呢。想到这里,他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又抻长了脖子想看雨辰从车上下来。今天无论如何要和他好好谈谈!
父女两个心思各异,但是翘首期盼的心情是一样的。可是车上下来的,却不是雨辰,而是那个身材高大的副官长王登科,他强笑着朝他们两个走了过去,微微弯腰行礼。女孩子的脸马上就垮了下来,几乎都快哭了出来,怎么他说好了又不过来?李章云却在心思忐忑地想,难道雨辰知道自己在这里才不过来的?那可是非常不妙的事情啊……看到王登科走近,李媛就委屈地问王登科道:“他……他在哪里呀?”王登科苦笑着摇摇头:“司令发大脾气了,谁也不敢提醒他该出发了,他又在处理事情。吴参谋长心细,让我来跑一趟,和小姐打个招呼,没想到一羽先生也在这里。”
李章云紧张地问了一声:“司令为什么事情发脾气?”王登科看了看左右,凑近了李章云,低声道:“河南的北洋军朝陕西行动了!陈山河在湖北也闹出了事情,两件事情凑在一起,司令可气得够呛,他现在就想稳定内外大局,现在这两件事情,不是打司令的耳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