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集将散时,卫协画作才成。众人观后,不得不为这《秋柳映潭图》而赞不绝口,趣÷阁趣÷阁皆妙,最是那倾身之燕,将及潭面却又挑头惊飞,惹得潭水四起。形神韵绝,难以诉之于言。师承曹不兴,当之无愧矣。
而这时,卫协才想起来要将画趣÷阁归还郭璞,四下寻遍也没见。众人哄笑,皆言卫氏之子,痴也,绝也。他搁了趣÷阁,摸着脑袋,拿眼去瞅卫夫人。见卫夫人缓缓点头,瞬间,他脸上神采奕奕,仿似得到了最大的嘉奖。扫眼掠见庾亮,不言不语端立,卫氏自有卫氏的气度。
庾亮更羞!
上山之时,雾隐晓日,云蒸霞蔚;下山之时,暮暮坠西,洒落满山青红。纵得一口气,至颠舒神;借得随风携,尽兴而归。
山道狭窄,鱼贯而漫的身影,个个袍袖挥得轻快。这次新亭雅聚,所从之人皆有所得。王导得收心而振气,于日后,他借北地世家之力兴东晋;为最终的“王与马共天下”,打下坚实的基础。北地世家亦得利,贺循身兼谱碟司之职,当场便允了几个北地世家的注籍。王导更是放言将谏言司马睿,从各大世家青俊中,僻佳才入橼。
刘浓更有所得,王导中途携各氏族长游新亭,已同意将他注为次等士籍。此为一,二则是他的声名,想来不日便会遍传江左,珠联生辉嘛。三则,为刘氏竹叶青做了推广,其效果,看那些世家青俊的馋样便已尽知;四则,为日后所行之事,找了依凭。终要,修齐治平,才不枉来这世上一遭。
唉!
忙碌旬月,终是一举多成。次等士族,可得官田五十顷,荫户五十户,这在西晋末年算不得甚,因为此时,北地世家还没开始大肆圈地,江东尚且地广,司马睿拿此笼拢人心。若再晚几十年,授田与荫户便会渐减。有了这些底子,自己建庄园,便不是遥不可期了。
贺循年迈,不能与年轻人争脚力,由几个家中子弟扶着,缓缓的,一步一步挪下山。刚刚颤颤危危的踩稳山下坚土,面色隐然泛紫。
“贺公!”
身侧传来一个声音,有人躬身揖手道:“庾亮,见过贺公!”
贺循顺了几口气,见是建威将军庾琛之子。过江的建威将军只是个空头番号,作不得真,可亦不好太过怠慢,笑道:“元规,真俊美也,有何事唤住老朽。”
“贺公,庾亮有一事相烦……”
稍后,贺循与子侄离去,庾亮独自一人站在树下,眼神阴狠,低声骂道:“华亭,那里除了几只杂毛鹤,有什么好的。这小子,怎会选择在那里注籍,倒有些鞭长莫及啊……”
度步细细思寻,随后眼光一放,嘿嘿笑了几声,挥着白毛麈而去。
就在他跨上牛车,扬长而去之后。从那山道深林里,转出了郭璞。嘴角藏着笑,把手中麈往袍衫下摆一拂,木屐踏草而出,衔上青石,噌噌噌一阵疾行。
……
牛车辕上,来福正在嘟嚷,刘訚则在低声描述着雅集之事,说得极是有趣,一会惊,一会急。惹得来福跟着惊、跟着急,大是不满,说下回一定要轮到他和小郎君一起,让刘訚看守牛车,再由他来讲故事。
刘浓斜倚在窗前,假寐。听着他俩刻意压低的笑闹声,一颗心也悠然而喜。手指尖碰触到了一个物事,捏在手心又软又滑,还带着丝丝香味儿。这是郗鉴再次送给他的东西,听说是那个七岁的小萝莉亲手所绣的香囊。
囊面是上好的洛阳绢,绣着一束蔷薇花,里面放着不知名的香草。勾针处虽是稚嫩生涩,但又密又细,显然小萝莉勾得极是用心。脑海里,不由自主的便出现一副画面:一个身着锦萝的小女孩,倚着小轩窗,皱着鼻子,一针一针的勾,光洁的额头有细汗……
正在随着牛车慢摇之际,车身突然一顿。
刘訚在帘外喜道:“小郎君,王小郎君来了!”
“哦!”
刘浓回过神,将香囊揣入怀中,下了牛车。远远的看见,前方停着一溜窜的牛车,有卫氏的、有王氏的、有郗鉴的……
王羲之正在向他走来,一身青袍随着步伐,缓缓而展。在他的怀里,抱着一只大白鹅,正在呱呱乱叫。刘浓呆了,瞬间巨汗,都说这王羲之从小爱鹅,兰亭集序中的“之”字,重复之时就有不同,便是出自潭中白鹅凫水时的种种神态。
难道,他要把这鹅送给我?送给我了,以后兰亭集序怎么办!再养一只吗?
果然,王羲之抱着鹅,行到他的面前,将那鹅一递,笑道:“送给你啦,它叫白将军,是我最爱之物。它喜食青草,需得每日以薄露嫩草而哺。”
刘浓抱着白鹅,那鹅乱叫,呱呱的要啄他的鼻子。翻了个白眼,暗道:“你这个呆子,这鹅明明喜欢吃荤的,你却偏偏说它喜欢吃素!”
王羲之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笑道:“白将军,脾气不好……”
刘訚忍着笑,上前替小郎君解围,将那脾气不好的白将军,抱到牛车中放好。来福见那白鹅神气,伸手就去摸,被白将军一口衔住,惊得他差点大叫。挥着手指,白将军不放,两个你来我往,开始博弈。
场面更加尴尬。王羲之的卧蚕眉,一跳,一跳。
刘浓看着面红如染晕的王羲之,抖了抖身上被鹅弄皱的袍衫,指着那鹅,笑道:“你有物赠我,我却无物回赠……”
王羲之笑道:“等以后有了,你再赠我吧。”
刘浓微顿,笑了,轻声道:“王小郎君卓尔不凡,养的鹅也很是神气。要不,先送一句话:青衫玉冠附酒抛,白将黑马纵横鹞;年少未挂封侯印,腰间常悬带血刀!”
闻得此句,王羲之眼目一亮,随其而喃:“年少未挂封侯印,腰间常悬带血刀!看来,你立志在此咯。就此别过,以待他日再逢。”
说完,转身挥袍便走,行到一半又回头,脆声道:“它是吃素的……”
牛车再起,随着浩荡的车队进入了建邺城。各大世家之人,向王导告辞之后,便如浪花伏海,纷纷隐入深巷之中。
朱焘在城门口等他,把他一阵细看,牵手笑道:“虎头,我将谋职西去,纵此身于戈马。事危且阻,然我心志决不动改。嗯,你的志向高远过我,更要步履谨严,否则怎生封侯带刀。希望,有朝一日,北地王室得复,你我能再饮山间。”
刘浓默然半晌不语,江东嚷着北伐,前面十来年,除了那次司马睿为争权而提兵洛阳,多是作作样子,未曾深入中原。朱焘终其一生,虽征战颇多,但过江甚少,要么是剿匪,要么是战王敦,怎可逞志。卫世叔说的对,此时北望,言之过早。一是胡人尚且未乱;二是江东也未靖平;三是世家众多,想要一心往北,谈何容易。
朱焘见他皱眉不言,唤道:“虎头……”
刘浓暗沉一口气,长揖道:“府君,几时走?”
朱焘道:“还得十几日前往,不过要回家探望父母,明日便会离开建邺。”
刘浓镇了镇神,沉声道:“府君,行路难,当珍重!”
闻言,朱焘深深看了他一眼,哈哈大笑,拂袍而走;朗朗的声音,却顺着城墙根一直飘荡:“路难,虎头,各自为重!”
刘浓逐着他的身影,眼眶渐渐的湿了。谁说晋时儿郎只知吟风咏月,谁说晋时名士只晓服散而迷靡。
君不闻,醉时作浓欲成诗,醒时拔剑气苍茫乎!
卫夫人挑着青丝绣帘,细长的眉眼在他俩的身上,来回打转。直至朱焘身影隐没,才放下帘,低声道:“走吧,回府!”
牛鸣而起,她想了想,又道:“唤一下,那个小呆子!”
婢女抿嘴而笑,唤醒了刘浓。
几辆牛车驶向卫府,卫玠仍在梦中。刘浓在廊上候得足有小半个时辰,卫玠才悠悠醒来。听得刘浓成功注入士籍,他惨白的脸上洋满笑意,细细又叮嘱了刘浓一翻,再次昏昏而眠。卫世叔,时日已不多了!
穿行出府,婢女再唤,身后跟着健仆,健仆手中捧着沉甸甸的盒囊,黄金三百。刘浓再三未授,辞别而去。
卫夫人站在台阶上,轻喃:“嗯,倒也有几分骨气!虎头,三个虎头。也罢,卫通……”
於菟、虎头、阿虎;王羲之、刘浓、卫玠。
牛车飞出了建邺城,追着落日,直直往西。刘訚将牛鞭扬得又轻又疾,一路闻得牛蹄踏石声,仿似一曲欢快的歌谣。
哦,不对,是真的有歌谣。
挑帘而观,一群小娃儿,正在田边玩着斗草戏,一边玩一边唱:“覆我舟兮,彼丧;夺我粟兮,怀梁;洛水清兮,染裳;血漫露兮,魂殇;一马来兮,渡江;化为龙兮,复疆……”
五马渡江,一马化龙!
听得童谣,恰似红日突垂,倾落满地惶惶。刘浓皱眉,王导还真心急,还有五年,这天才会变……
闭帘,倚壁,揉了揉眉,漫心而远,将纷乱的思绪逐一而理。远焉,非远矣,需得纳步为城!
不可过急,亦不可忘,居安而思危。
来福大声道:“小郎君,有人阻路而访!”
又会是谁呢?
刘浓先猜了猜,随后摇了摇头,荒谬,挑边帘一看,愣了。荒非荒也,谬未谬矣,来人正是他心中所猜之人,郭璞,郭景纯!
林间弯曲的小路上,有人素袍而高冠,袍角随风横摆,斜倚翠林,背含落日。这个三十有许的素袍人,将麈微打,竟拱手道:“郭景纯,在此,等候小郎君,已久矣!”
刘浓忍住了眨眉之意,由刘訚相扶,踏着小木凳下了牛车,正了正衣冠,端端正正的一个长揖,道:“怎敢当郭参军相候,岂不愧煞小子也!”
当此时,有风徐来,掀起二人的袍角,冽冽。
刘訚说李催之妻余氏煮得一手好汤,要带着来福去溪中摸鱼。来福抱着白将军,虽有不愿,可也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应该离开,临走之时,隔着帘子低声道:“小郎君,有事,你喊一声!”
“嗯,知道了!”
刘浓嘴角轻咧,又朝着车中郭璞浅浅而礼,笑道:“来福心赤,失礼之处,还望参军莫怪!”
“我观小郎君二仆,一个机灵多智,一个心诚忠主,这等佳仆,实不可多得!”郭璞跪坐在他的对面,车厢虽不小,但容得两人已是满满。怪不得,来福要将白将军抱走。
刘浓微微往后而退,靠着车壁,空出些距离,笑道:“参军过誉了,不知参军前来,有何赐教?小子洗耳恭听。”
郭璞道:“莫非小郎君不知?”
刘浓道:“不知!”
郭璞按膝,身子由轻软而微竖,脸颊两边一点一点的皱起,嘴角随之而弯,声音很飘:“有人欲谋小郎君,小郎君不知乎?”
刘浓以右手轻抚了一下左手,暗中吐了一口气,缓声道:“多谢参军提醒,小子年幼势弱,若有人存心要谋我,也唯有避而远之。是非终日有,不听自然无。”
“哦!”
郭璞指尖轻扣了一下麈,笑道:“是是皆非,不听亦在。若能避之,便不为谋也。小郎君若是执意如此,郭景纯,这便去矣!”
说着,他便欲起身。
“参军,所为何来?”
刘浓身挺如趣÷阁,眼眯含锋,直直的注向郭璞。他不知道这个精通道玄的神棍,倒底算出自己多少底细;可是有一点,他是知道的,这郭璞必有所图!他图我什么呢?我什么也没有啊……
郭璞微起的身子放软,复再跪坐,迎着他的目光,说道:“白鱼为龙,搅水而出,一遇风起……”
不可闪,不可躲。两目直视,有锋相缠。刘浓心跳如鼓擂,暗道:不可能,都是胡言乱语,这不过是所谓的江湖术,以惊门震坤,不可相信。
久久,刘浓抬手,揖手道:“参军之言,刘浓不明,也不想明。不过,小子有一问……”
郭璞亦收了目光,正色道:“小郎君,且言。”
刘浓笑道:“敢问参军,对于命理,佛道有何不同?”
郭璞微怔,没想到他会和自己论道佛,答道:“佛命因果,在顺在循。道命参玄,在明在改!”
刘浓再道:“道命明改,如何改之?”
郭璞道:“道命不明,如何改之!”
刘浓捏着腰间的兰玉,看着这个会死在王敦刀下的神棍,心中怦怦直跳。这种人,在这个时代,没有足够能力之前,只能敬而远之,还不能得罪,斟酌再三,轻问:“参军精通占卜,难道,没有为自己卜过吗?”
郭璞眼底急缩,所有的光芒都敛了,聚在眼底晃若一针,只余一点。刘浓被这针刺得生疼,借着车壁直着身子,微微前倾,有着隐隐的惊和莫名的兴奋。
半晌,郭璞吐出一句话:“我,正在改命,也或许,正在从命。”
……
一炷香后,郭璞下了车,挥着宽袍大袖,踏着林间小路,隐入雾色茫茫。刘訚和来福一人提着几条鱼,从溪中钻出来。
来福提着一条尺长的大鱼,大声笑道:“小郎君,晚上,咱们让余婶熬汤!”
刘浓眯着眼,说道:“今晚不吃鱼!”